联系顾砚秋先前提起的,高老太太是看到她们俩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反应才这么大的,所以……
林阅微瞳孔倏地一缩。
难道是……
高山县的那对年轻女孩儿在同一时刻浮现在她的眼帘-
我也有个女朋友,但是我家里人不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同性婚姻合法都两年了,他们还是老思想,说什么男的和女的才是天经地义,女的和女的就是大逆不道,影响人伦,以后下了黄泉都对不起祖宗。
顾砚秋呼出一口长气:“这些之前都是我的猜测。”
林阅微等着她的下文。
顾砚秋说:“刘先生查到的事情告诉我,这些不是猜测,是事实。除了和贺松君母子的事情没有进展以外,其他的都是事实。”
所以顾砚秋去了当年的阳清村——现在隶属于某个地级市,阳清村早就不在了。时移世易,查起来很费劲,但是有的事情发生过,总会留下痕迹。
刘先生找到了沈怀瑜的一个堂叔,也就是顾砚秋姥爷的一个堂弟,顾砚秋的三姥爷。往回数三十年,农村里兄弟们都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鸡犬相闻,哪家有点动静全村都知道了。
三姥爷今年也过了七十,戴着假牙,孩子都争气,把他接到了城里,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红光满面。
第一眼见到顾砚秋,盯了她好一会儿,叹着气说了一个字:“像。”
他吧嗒了两口老烟,又说:“真像。”
顾砚秋说:“三姥爷。”
三姥爷“哎”了一声,答应了,说:“长得真像你妈妈,一样的标致。”他浑浊的老眼一眯,带着怀念神色回忆起一些旧事,“当时小瑜,也就是你妈妈,是十里八乡有名儿的美人儿,明明是个乡下长大的女娃,不管是皮肤还是样子都像是城里人,刚十三四岁的时候,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我大哥,也就是你姥爷,他叫沈贺。大哥抄起一根扁担把求亲的人都给赶了出去,大嫂叉着腰在门口骂:‘一个个的都不要脸了是吧,说了多少遍了,我家闺女是要念书上大学的,不着急结婚,都给我滚。’”
顾砚秋露出几分疑惑。
三姥爷解释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就这样,话要不说清楚说狠了哇,麻烦的事儿更一堆呢,大哥大嫂赶走了一波又一波,还是跟打不死的苍蝇似的,小瑜上个学,后边儿缀着一串大小伙子,美其名曰给她保驾护航,谁还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心思么。
“我大哥,把那群小伙子挨个查清楚,然后找他们爹妈教育他们,实在不行的抄着扁担上去就是抽,边抽边骂:‘让你不知好歹,让你不知好歹,死男娃,离我女儿远点儿’,后来还给小瑜自制了一瓶辣椒水儿,可以喷的那种,看到不怀好意的男娃就喷他。”
顾砚秋勾起一点笑意,她对她妈妈的过去以及这边的亲戚都一无所知,借着三姥爷的讲述,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具体的画面。
她妈妈长大可真不容易,爸爸妈妈操碎了心。
三姥爷眯着眼笑了笑:“小瑜自己也狠心,兜瓶辣椒水,谁来呲谁,半点儿情面也不留。而且都是半大小伙子了,谁家没点活儿要干啊,那种游手好闲的一见这阵仗也就知难而退了,做人不能不要脸是不?”
林阅微也跟着笑了下,心里又升起一丝疑虑:三姥爷口中的小瑜,和她了解中的沈怀瑜性格差距甚大,所以是因为之后的事情?
“小瑜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我们村第一个高中生,也是第一个大学生,还是第一个名牌大学生,那时候大学不像现在这么好考,考上去的都不容易。我们全村,挨家挨户,张灯结彩,大哥家大摆流水席,这是全村的大喜事。我们,尤其是我大哥大嫂,以后好日子终于要来了。村里的光棍们也不会再来提亲了,大学生了么,是他们配得起的么?远远地看上一眼都是荣幸。”
“可是我们没想到……”三姥爷抽着烟,闷着声音,止了话头。
顾砚秋大拇指挨个儿掐了掐自己其余手指的指节,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口水。
烟雾缭绕在三姥爷的唇边,拉出一道悠长的叹息:“我们没想到,好好的聪明孝顺的孩子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变成什么样了?”
三姥爷看她一眼,又看看周围,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忘记了,世道不一样了。”他话锋突转,道,“但我们那个时代就是不可以,女娃和女娃在一起,还要结婚,像个什么话嘛。”
顾砚秋:“您说什么?”
三姥爷说:“上大学第一年的暑假,你妈妈带回家一个女同学,那才是正经城里的孩子,穿得那叫一个富贵,大哥大嫂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炖汤,招待人家,要知道她是个……是个……把小瑜带成了变态,别说鸡了,大哥一粒米都不会给她吃。”
三姥爷又打量打量顾砚秋,又是欣慰又是痛惜道:“好在她后来也迷途知返了,走了正道,还有了你,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也瞑目了。”
“三姥爷,您跑题了。”
“我接着说。”三姥爷吞云吐雾,空气中的烟雾越来越多,他在其中缓缓开口,“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个暑假,小瑜的女同学在她家里呆了十来天吧,回城了,小瑜跟着她一起回去了。她走的那天,我还留了一下,但她很坚决,眼睛似乎有点红,现在记不清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三姥爷:“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但是那年的寒假,小瑜也没回来,我问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过年要在城里打工赚钱,现在外边儿的孩子时兴这个,叫什么勤工俭学。我哪儿懂啊,就抱怨了一下再俭学总不能连年也不回来过吧。大哥大嫂没说话。
“第二年的暑假,她还是没回来,大哥又说她在打工,暑假时间长,挣得多,我依旧没怀疑。现在想想我真是傻,大嫂在边上眼珠子通红都要哭了,我居然什么都没多想。第三年,第四年,第四年过年她回来了,但是大哥家的气氛很奇怪,刚过了除夕,大年初一她就又走了。
“这时候我察觉不对劲了,我去问大哥大嫂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不说话,他从来不抽烟的,小瑜上学开支大,每一分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天抓着我的烟杆默不作声抽了一袋,大嫂断断续续地哭着把事情跟我说了,原来第一年暑假小瑜带回来的那个女同学,不是单纯的女同学,是她女朋友,你说荒唐不荒唐。”
顾砚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果然。
是果然,而不是居然。
三姥爷继续说:“大哥大发雷霆,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大哥把小瑜赶出了家门。所以那个暑假小瑜在家只待了十来天就走了,后来也没回来。大四快毕业的那年寒假,她回来,也不是事情有了转机,而是她打算去另一个更远的城市,去燕宁,和她女朋友厮守在一起,回来通知一下爸妈。”
三姥爷苦笑道:“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吃了秤砣铁了心,为了个不伦不类的什么女朋友,连养育她这么多年,辛苦送她上大学的爸妈都不要了,小白眼儿狼。”
“后来呢?”
“我没见过她了。”
“一直都没有再见过?”
“没有,后来我搬进了城里,村子也被拆了,建了工业园区,她可能后来回来过,但是应该找不到家在哪里了。”
顾砚秋沉默了一瞬,问:“我外公是怎么死的?”
三姥爷用力吸了一口烟,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车祸。”
“怎么出车祸的?”
“有很久了,几十年了吧,你妈妈大学毕业一年还是两年的时候。”三姥爷眯着眼睛,不太想去回忆他漫长人生中这段记忆,“国家兴修水利么,政府拨款,大哥运气好,家里田位置好,占了很大的便宜,有人看着他眼红,就要跟他换,那你说能换么?地就是我们农民的命啊。他就和那家闹了点矛盾。”
“我要是知道他会出事,我肯定不劝他去喝那个酒。”三姥爷深吸了一口烟,嗓子发干,又喝了口水,两只苍老的手禁不住的抖。
顾砚秋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抖着嗓子继续往下说:
“村东头有个男娃,结婚,娶的是县里的女孩,挺有钱。酒席在县城摆的,包了个大酒店,请了十来桌,村里的人去了一大半。饭桌上和那户人家起了争执,后生结婚请酒么,当然不能闹事,大哥和我都想着息事宁人算了,别冲了喜事。谁知道那人家的婆娘就嚷嚷起来了,说沈贺家的女儿沈怀瑜是个变态同性恋,大哥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的那么多,知道那时候来咱们村子做客的另一个大学生不是她的普通同学,而是女朋友。”
三姥爷搓了搓手,似乎有点儿冷,顾砚秋给他倒了杯热水,把杯子递到他手里捂着。
“最后是主人家出面,让那个婆娘闭嘴的。但是村里一多半人都去了,这事儿嚷嚷得人尽皆知,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收场?大哥只顾着闷头喝酒,最后他说他吃不下了要先走,我就应了,寻思回去商量下对策。”
三姥爷捧起水杯喝了口热水,将颤栗缓慢地平息下去,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桌面上:“谁知道那天晚上,他走了,就再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