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自认并无偏差, 将方拭非递来的公文仔细看了一遍。
对方所述的确井井有条,起码表面看着让人证据充分, 理由得当, 且引荐了不少案例,看来是真研究过类似的案卷了。也看来是真的……闲得发毛了。
只是她文中所言所述立场过于严苛,不近人情。御史台中类似的卷宗里, 自然也有更轻判的,此判不算显眼, 也称不上特例。
办案自有程序。
此案如何量刑,当时已考虑的清清楚楚,他就算现在再看, 也并不觉得出错。
当初凶犯杀人究竟是蓄意还是无意, 一直未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不过是双方各执一词,自圆其说。之后人犯又愿意出五千两白银息事宁人,双方商议过后,死者父母及兄弟立即表示可以不予追究。
既然如此,轻判量刑自然合理, 且双方皆无异议。
方拭非将这翻出来, 分明是自找麻烦。她若非要计较个清楚,那御史台实在是不适合她了。
御史中丞摇了摇头, 将公文放在桌角, 便不再理会。
他以为这就结束了,是方拭非在与他不甘的抗议表示, 并非真心想要插手旧事。
紧跟着第二日,第三日……源源不绝,且有增多之势。
主簿惴惴不安地将东西摆到他桌上示意,然后冲他尴尬笑了笑。
御史中丞抬着笔道:“我这桌子上有一半都是他的东西。”
主簿点头。
御史中丞:“这两天是不是又多了?”
主簿:“他看起来的确更熟练了。”
御史中丞:“他那里还有多少?”
主簿试图用手比对,最后觉得方拭非的能力实在难以比量,且无穷无尽无法揣测,于是摇头说:“应该很多很多。”
御史中丞在“很多很多”四字中,陷入了沉思跟绝望。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王声远在他面前提到方拭非时,露出的诡异表情。
当时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现在终于明白了。
——那个词叫同情。
御史中丞皱眉道:“他是将我们御史台的卷宗都翻遍了吗?!”
“额……这个……”他思忖片刻,试探着回道:“他的确是翻阅出了不少案卷,并沉迷于此,颇为辛劳。”
御史中丞挑眉:“呵。”
这方拭非,不会是真想把旧案都翻一遍吧?
主簿的眼神中分明回的是:是的,他会。
“不见谁同他一样勤快,偏偏是他。”御史中丞摇头,继续埋头做事:“知道了。叫外面的人进来,把左边的那一排搬到外面去。顺便告诉方御史,不要浪费台中纸张。”
主簿心道,这大人物就是跟他们不一样。
御史中丞过目之后,没有将东西向上呈递。
原本人犯如何量刑,就是各御史商量过后的结果。能呈到御史台这里来的,大多争议较大,站哪一方都能说出道理。案卷上不会尽数记载事情始末。方拭非没有参与,仅凭记录,自然不会明白。
但多看卷宗、增长经验总是好的,只要方拭非将自己本分的事做完,要看多少卷宗,他都无心阻止。
御史中丞也想知道她有多少的毅力。
而方拭非熟练上道之后,对待案件的确有了些见解。
有些说得过去,纯粹是想让御史中丞烦着,所以递上去。但有些的确说不过去。
反正她闲来无事,还将所有涉案官员的关系都记录下来,并做了梳理,并照各州县进行分类。
如此统计分析,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只是卷宗太多,大小各异,部分案卷分门保管,她的职位还接触不到。
御史中丞久无回应,方拭非就知道对方不理他了。但哪能怕?自己是毫无背景的人吗?她身后可站着好几个伟大的男人。
“我听说了。”顾琰看着她拿来的记录,失笑道:“行,你整理出来,他们不帮你呈,我帮你呈。”
方拭非敬大礼:“谢顾侍郎!”
顾琰点头:“嗯。”
能叫御史中丞平素淡漠的脸露出那副模样,实在太叫人吃惊了。
王声远还故意在中丞面前对方拭非大为夸赞,说她懂事,知进退,学识丰富,上手极快,博览群书,遇难而上。听得中丞杀人的心都要有了。
倒是李侍郎怕得慌,他怕王声远脑子一个抽抽,真把人念叨回来。
又问见过方拭非,与她共事结交过的人,几位对她评价都是不一,弄得群臣很是困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对了,你先等等。”
顾琰从旁边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籍,放在手中快速翻了一遍,在书缝中取出一张白纸。
他说:“你去查查这几个人。”
方拭非接过,嘀咕道:“我现在哪有这本事?要是您去查,不是比我快得多吗?”
“你有的。”顾琰说,“查不到这些人,就查查跟他相近的人。自己查不出来,你可以去问。御史台中的官员对各职了若指掌,你不要同他们关系冷淡了,去多交交朋友吧。”
方拭非对这几个名字太过陌生,想自己都看过多少本卷宗了,不该没有印象。问道:“这些人是几品官?”
顾琰说:“普通人而已。”
方拭非:“嗯?”
顾琰:“所以要你去细查。肯定是与官员有关联的。”
“哦……”方拭非说,“顾侍郎想查到什么地步?朝哪个方向?”
顾琰将手收进袖子里,一脸理所当然道:“他们抢我的船厂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