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地里连日跋涉, 即便脚上穿了用厚牦牛皮制的靴,也没能阻挡湿冷寒气的侵入。
她的双足早在多日之前就已开始生起冻疮,到了这里后,一度更是肿胀, 以至于早上将脚套入鞋里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足。
如此的亲昵,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她试着想再次收回自己的脚,却没能成功。
“别动。”他说,并未看她,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脚上,手上抹药的动作, 也不曾停过。
牦油灯的火苗是橘红色的,昏昏然地映在他的面容上。男人低着眉, 脸上仿佛蒙了几分她不曾识过的温暖之色。
那阵因为他突然出现而致的窘迫和诧异之感,慢慢地消散了。
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看着他替自己擦药,擦完一只脚,换另一只。双足都擦完了,他也没有停,用掌心继续包裹着她的足,替她慢慢地揉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狭小的帐篷里, 一片宁静。
外面忽然卷过一阵狂风,伴着怪异而低沉的呜呜之声, 帐门被吹得鼓了起来,牦油灯芯上的那点火苗,闪烁了一下。
男人的脸,变得忽明忽暗。
“你怎会来这里?”
慕扶兰忽然间回过神来,带了点仓促地开口,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熙儿一个人在那边吗?会不会出事?”
她接着发问。
谢长庚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他还那么小!我希望在你离开之前,对他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我将他也带来了。”
他终于慢吞吞地说。
慕扶兰吃了一惊,一下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脚,人跟着弹坐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这种地方,你竟然将他也带来了?”
她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责备之意。
“是。”
他点头。
“这孩子远比你想象得要勇敢,你完全不必过于担忧。路上出了点意外,他甚至帮了我一个极大的忙。他现在就在金城里,回去了,你就能看到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沉稳而浑厚的力量。
“他对你放心不下,非常想你,想自己来接你。”
慕扶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谢谢你了。我的脚没事了。”
谢长庚将带来的药膏放在一边。
“明早起来,冻伤的地方,你自己再抹一遍,抹完记得揉一下,有助药效发挥。”
“我知道。你想必也乏,自管休息去吧。”
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忽道:“慕氏,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何会出来到这里?”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抬眼看向他。
“莫非老首领不行了?”
谢长庚盯着她那张露出紧张之色的脸。
“老首领确实又昏迷不醒了。我固然希望他化险为夷,但实话说,即便他等不到你回来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影响。”
老首领会再次昏迷,这种情况,本也在慕扶兰的预料之中。临走之前,也向来代替自己的军医交待过应对保命的救治之法,尽量等到自己归来。
她道:“那你为何出来?”
“我已将我母亲送回去了。往后,她也不会再要我纳戚氏了。”
他有些突兀地道。
慕扶兰一愣,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希望你母亲不至于太过失望了……”
“她很失望,但接受了。”他打断了她的话。
慕扶兰不再开口,转过头,说:“你去休息吧,我也很累,明日还要早起的……”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谢长庚伸手,轻轻地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去,向着他。
“慕氏,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和熙儿一样。”
“我想你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我来了,想将你早些接回去。”
他凝视着她,轻声地说。
慕扶兰一下僵住。
狭小的帐篷,忽然之间,变得愈发逼仄了起来,只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他又道:“你应当还记得熙儿是如何来河西的。三苗地震那时,我把他强行挟来。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时是为泄愤,迫你向我屈服。但你不知道,我原本已是走了的,当时之所以回去,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再次为难于你。我是放不下你。我知你一心救人,担心你会在地震里遇险。”
他顿了一顿,迟疑了下,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又道:“我既到这里接你了,有些事,不妨也与你直言。”
“慕氏,每回你与我同房,想来都是在敷衍,乃至痛苦。但你可知,我又是如何做想的?”
慕扶兰不言。
他自顾道:“每一次,见你如此态度,我便忍不住想,倘若易人而处,今日换作是那人与你如此,你会是如何!我原本何须如此,叫自己也不得痛快。我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想叫你如愿……”
“我何必要和那个死了的人较劲?想他能令你得多少的快活,我便也要如此,要叫你愈发快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凝视着她。
“慕氏你说,我是否蠢不可及?”
慕扶兰的心跳得飞快,面庞刺热。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男子,感到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亦有些气息不稳。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平定自己的情绪。
“往后,你不要再服伤身体的药了……”
他终于说。
“你放心,我也会把熙儿当亲子般看待,好生栽培。等他长大了,我不会亏待他的。”
他朝她,慢慢地靠了过去。
两人几乎额面相抵。
“你待我也好些吧!”
他低低地说,嗓音沙哑,宛如呢喃,在小小的帐篷里,回旋在她的耳畔。
慕扶兰失了任何的反应,直到男人那挺直而微凉的鼻梁轻轻蹭过了她的面颊,干燥糙皮的唇,亲昵地磨着她柔软的唇瓣,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她新婚的那个初夜。
那人待她,亦是如此的好,丝毫不加掩饰他对怀中的她的喜爱之情。
温情总易动人心。然而男欢女爱,譬如镜花水月。
她的脸猝然转开,躲开了他的唇。
“谢郎,”她说,“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那夜答应我的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回脸,看着他。
“明日回金城,制完药,尽快动身赶回去,应该还有希望救回老首领。”
谢长庚的身影凝固住了。
橘红色的那片昏光,依然投在他的脸上,然而温暖不再,他的脸容半明半暗。
良久,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那个男人,他到底如何好法?你到底爱他什么?”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双暗沉的,泛着疲倦的红血丝的眼,说:“和旁人无关。我受不起你对我的好而已。”
他仿佛石头般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走到帐门之前,伸出手,待要掀开之时,那手又停住了,慢慢地回头,盯着身后这个心肠比石头还要冷硬的妇人。
纵是石头,亦会有捂热的一天。这副心肠,却不知到底是用何物所做。
“慕氏,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他说完,掀帐而去。
一阵狂风随着他的掀门离去,扑入帐篷,一下将矮桌上的那盏昏灯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