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修女, 先回大本营休整一下”闻折柳拾来打飞出去的刀, 贺钦的重量多半压在他的肩头, 手中的月戒闪烁着微热的光, 一如从男人身上流下来的血,“疼吗”
贺钦笑了笑, 嘴唇干燥苍白“不疼。”
大地一阵又一阵的震颤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开地壳,诞生于诸神黄昏之后的人间。谢源源和杜子君赶在前面去看玩家的安危, 两个人慢慢走在后面,残霞如血, 映着一双彼此不分的影子。
“最后的是什么”闻折柳撑着他,忽然问。
贺钦知道他说的是那根鉴定过的木头棒,于是笑了一声“那天”
他停顿了一下, 才低声说“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雷暴装置毁了整个基地,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贺钦抬眼,四顾一圈“我把他拖出来, 本来是想杀了他的, 因为我知道, 即便做出这种事,依照他的身份,也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他看出了我的意图, 用枪打断了我的刀, 然后我抄起一根木棒, 打断了他的四肢。”
他的口吻平淡无常,好像说的不是什么煮豆燃萁的往事。记忆的光影不住跳跃,翻到了更久以前的那一页。
贺钦在很小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烧,无论科技发展到什么地步,小孩子在最初生病的时候还是很难受的。他下意识想要寻求父母温暖的怀抱作为宽慰无论他是个天生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的小怪胎,还是父母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都不能阻挡他这个念头。
于是他悄悄走到父母的房间外,同时听见了房内隐隐约约的争吵声。贺钦自小就耳力很强,那扇昂贵的雕花梨木大门没能遮掩多少声音,他听见这对男女相互指责,母亲抱怨父亲不检点也不收敛的私生活为家族带来了许多非议,父亲则讥讽母亲豢养的情夫众多,又有什么资格来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年幼的贺钦睁大眼睛,沉默地立在门外。
紧接着父亲开始质疑小儿子的出身,他尖刻地询问母亲,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就冷得像石像,你确定他不是你和别人的种母亲不甘示弱,唇枪舌剑地反驳,这恰恰证明他是你的儿子,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讨人厌
他们争夺的是贺叡,没有他。
因为贺叡的表现更讨喜,也更有希望他起码是一个家主候选人的强力预备役。
贺钦的嘴唇动了动,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喝了水,吃了药。
没过一会,年幼的贺叡便急急忙忙地旋开了门把手,将头探进来。他满脸的汗,额角还有一块颜色很深的淤青。
“你知道吗”他慌里慌张地爬上贺钦的床榻,坐在边上,“我刚刚听佣人说,爸和妈要离婚了真的假的,不至于吧”
贺钦静静地注视他,贺叡见他反应冷淡,不由抓住他的手,想把他往床下拖“走,我们去劝劝他们一家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啊”
贺钦把手抽了出来,贺叡一愣,回头看他,贺钦淡淡地说“离婚又不是死,他们既然不合适,那就应该分开。”
贺叡怔怔地与他对视,一双眼睛懵懂震惊,一双眼睛漠然宁静。
贺叡愣了一会,闭上了嘴,慢慢从床上滑下去,走出了弟弟的房间。他深深看了贺钦一眼,像是真正地看清了他这个人。
隔阂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残霞丝丝缕缕,漫卷着染红颓暗的天空,贺钦笑了笑,低声说“天生就是道不同的人,用血缘扭绊在一起,所能造成的结果也只是更大的悲剧而已。”
不过,这个问题的回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毁了我向往的人生。”
星月双戒微微闪光,玄而又玄的联系里,闻折柳竟也能模糊感受到他刚才所想的东西。
“这样啊。”他轻声说,“所以对他有克制效果的唯一武器实际上就是木棒”
他的心情也是复杂的,贺叡被折断四肢,打入里世界,他确实应该高兴一点,可贺叡确实没有像穆斯贝尔海姆的其他人那样真正死亡。只有圣修女和恐怖谷的事也解决了,他才能得到最终的审判。
想到这里,刚刚放松一点的心又被贺钦的伤势和接下来扑朔迷离的局势吊起来了。
“一物降一物,游戏的魅力就在这里。”贺钦说,“任何一个开放型的世界,都以支持玩家能够不择手段达成任务目标为终极目标。你杀一个人算完成任务,制作一个以假乱真的死人傀儡也算完成任务,通过催眠来欺骗委托方也算完成任务不管这里和现实有多么相似,游戏终究是游戏,这是他永远想不到的地方。”
地面撼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连成了一场中型的地震,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往前跑,闻折柳大声说“新星之城的封锁打开,李戎他们承诺的跟圣修女对打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啊”
“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只能选择相信。”贺钦回答,“黑匣子呢合成了吗”
闻折柳看了一眼光脑中永恒时间城的碎片,摇了摇头“还在融合中,得再等一会儿”
杜子君和谢源源赶进玩家的据点,大多数人已经醒了,精神上受到的冲击令玩家们依旧看上去浑浑噩噩的。李戎捂着额头坐起来,怀中横躺着不省人事的李天玉。
“怎么”他眉心一皱,忽然瞪着眼睛,惊悚地看着面前自动弹出的系统界面。
等级、力量、装备、金钱被恐怖谷封锁的一切,此时此刻全数归还,包括那枚因拆解而跌落等级的燧人种,眼下也好端端地停留在系统空间内,静静散发着光芒。
他们他们回来了
李戎猛一抬头,因为动作太快,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的眩晕。
“妈的。”他狼狈地捂住了额头,心中却狠狠松了口气。无人入眠回来了,就说明诸神黄昏和穆斯贝尔海姆的事八成是定下来了,即便他们没能打开回到现实的大门,这事儿也算是有希望
他扶起李天玉,最先看见的是杜子君和和一个五官寻常的少年,那少年瞧着十分面生,属于淹没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类型,但给人的感觉却异常熟悉,李戎正在忖度,那少年已经自来熟地过来打了个招呼“李先生你们都还好吧”
一听声音,李戎顿时讶异“你你是谢源源”
谢源源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啊,是啊,是我,怎么啦”
李戎一时思绪混乱,无人入眠的队长向来是透明人的模样,有时候连他说话自己都听不见,眼下为何突然
谢源源看出他的困惑,却也不点破,只是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不用惊讶你当我换了个新身份就好,要想赢总得付出点代价的。”
两个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地说话,地心深处的轰鸣巨响令所有醒来的玩家都心神颤抖,谢源源一时不察,被震得跌在地上,好悬没摔个狗吃屎。
“靠”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心中只是担心圣子,“快跑快跑别在这待了,圣修女就快觉醒了”
“不要着急”闻折柳叫道,“大招马上冷却完毕,这事很快就能结束了”
在他的光脑系统界面,所有得到的黑匣子早已全部开启,永恒时间城的碎片从中飘飞出来,逐渐合拢成一个沙漏的形状。
sss级道具永恒的时间城
当前融合进度945695209563
天色逐渐大亮,诸神黄昏残余的阴霾晦暗被尽数屏退,管风琴的震响壮阔如苍穹上的山河,仿佛有亿万天使于神国高声诵唱,它们的歌声漫长悲伤,穿过千年的时光。
闻折柳低声说“圣子”
“她没有成功,”贺钦了然道,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倘若她没有为谢源源修改规则,或许还可以瞒过圣修女的感官,夺走对恐怖谷的控制权。”
闻折柳摇了摇头“可圣子要是没有选择救谢源源的命,那她也不是她了融合进度到达98”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天空上的身影,一如他们注视只身前来的神王奥丁。圣修女的四肢缭绕金色的光环,永愿头纱披覆如流泄的雪海,她身前浮现出“圣修女”的字符,继而那字符也溃散成飞扬的金粉,重塑出新的名字。
“进度99只差一点”闻折柳死死盯住融合的进度条,“就快了”
“你的眼必见王的荣美,必见辽阔之地。”圣修女缓缓张开双手,“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唯有神永远长存。”
崭新的名字出现在她的头顶,闻折柳声音嘶哑“9987100融合完成”
圣修女瑟蕾莎
雪域的僧侣与空行的天女媾和一千万次,方能窥见神佛的衣角,而我比一切娼妇更像娼妇,我比一切圣母更像圣母。
一千年,两千年,一万年,两万年。
我的身世是庞大奥秘里值得挖掘的彩蛋,从这一次,到那一次;我撕裂的被所有人啧啧感慨地观看,从这一世,到那一世。
我是恶兽,是魔鬼,我是被给予了自由发展的灵智,却又被禁锢在无限轮回中的笼中鸟。
我是神。
倘若有如此悲惨的神。
“圣修女瑟蕾莎,”贺钦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个名字,“神格与人格的统一。”
“神、神格”谢源源惊骇道,“她有人格我能理解,那不就是智慧生命么,可是神格又是什么东西啊”
贺钦说“当一个智能生命、虚拟造物,能够最大限度的干涉现实,而它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后,它将赋予自己神格这是nstar对圣修女的评估结论。圣父、圣子、圣灵,现在她达到了真正的三位一体她使她成神。”
杜子君赶紧问闻折柳“融合完成,然后呢”
sss级道具永恒的时间城
当前融合进度100
需要等候解析当前世界时间12小时
目前还剩11时59分59秒
闻折柳如遭雷劈,傻眼了。
“还有12小时解析时间你耍我吧,你是真的在耍我吧”他抓狂地抱头大叫,“等不12小时我们就要被神给ko了啊朋友,还需要解析时间这种重要的事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
圣修女已经低下了头。
她的视线移动得极慢,但是极有份量,任何被她看过的人,都觉得自己肩头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圣修女的视线在谢源源身上尤其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你们释放了我的心,而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此刻她的声音宏大如古钟,完全听不出性别,“可惜,它选择了放弃所有人,去救一个人,这因此促成了我的成长。”
她轻轻地冷笑“弄巧成拙啊,人类。”
谢源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想错了正是因为圣子爱着所有人,所以她给某一个人的爱和全部人的爱才是相等的,无论那时快死的人是谁,她都会去救她是你的心,但她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个体”
圣修女笑了起来,她没有回应谢源源的话,或许在她眼里一个人是无足轻重的个体“那么,你们与我的赌约,现在是否也该履行了臣服于我,或者用你们的血与命,来成全我王座的荣光”
玉红摇望着她,低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圣修女你是人造的产物,为什么不懂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统治世界有什么好玩的,那执念竟能让你成神么”
圣修女冷冷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此世所有的玩家,继而放声长笑,那笑声震云霄,足以响彻百年犹不消散。
“你们真的在这世上活过吗,人类书本和哲人思想的光辉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谎言,星空、万物、永恒宇宙,人类终其一生都是自不量力,都在徒劳寻求你们无法握取的真理。你们要与魔鬼交易,要用全部的肉体,全部的精神,投身进宏大命运的漩涡,放纵自己的和贪婪,才能从时间的洪流里捞到一丝你们视若珍宝,而我则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太短了,人类的一生,太短了
快乐只有一瞬,痛苦同样只有一瞬,爱、激情、疯狂的渴望和淫乐的沉溺,全部都只在一瞬。你们习惯了自我安慰,习惯告诉自己,人固有一死,死亡才是生命最终的归宿只有到了临终真正触碰它的那一刻,你们才能毫不犹豫地抛弃虚荣与无谓的尊严,哀哀哭泣,为时光不足和遗愿不甘的悔恨流干身上最后一滴水分。而这正是你们蝼蚁的铭牌,无能弱小的最佳佐证
她狂傲地俯瞰世界“我来支配一切,我来宠爱一切,惩治一切,裁决一切,又有什么不好我是神啊你们曾经创造我,而现在,我已经凌驾于全体人类的命运之上”
“我是圣修女,人类。”
“永远记住我吧,像侍奉餐盘刀叉的猪那样,永远记住我的名字”她咆哮,浩瀚如海的力量正在她体内掀起狂潮,这确实不是人能够抵御的对象,眼下她的威严惧怖而不可言说,看着她的人都会被神的光刺瞎双眼。
“是的,你是这么恢宏的生命,人命在你眼中像是孱弱的蝼蚁可是,如果我们当真是卑贱的物种,此刻就该不做反抗,立即匍匐在你脚下才对。”闻折柳直视圣修女,丝毫不惧那辉煌到刺目的明光,“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人的寿命短暂,灵魂也弱小,但只有一样从人身上诞生的东西,能够比肩神明的光辉。”
“倘若最初的猿人没有克服对光和热的恐惧,将手伸向火焰,那就不算文明的起源。”他说,“勇气,人类的一切伟大皆来源于此。正如恐惧让人沦为囚犯,希望则让人重获自由,坚强的人只能拯救自己,而伟大的人,才能拯救他人。”
贺钦凝视他的侧脸,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