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定了定神,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她当然没说实话但也不是谎言。
她确实相当在意她和阿羽之间的隔阂、误解、成见,究竟是因何而生。为何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因为她太高高在上忽视了阿羽的感受,做了令阿羽厌恶的事而不自知还是因为她和阿羽沟通太少,阿羽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心性有了什么变化,她却没有及时注意到
但先前她直言询问,却让阿羽因未被理解而感到愤懑伤心。此刻若再继续逼问,不知会不会加深那个“暴君”的成见。
何况,就算逼问出答案,也未必就是阿羽的真心。
耐心些吧,乐韶歌想。阿羽既设置了谜题,那她便亲自去解开她这辈子也就阿羽和舞霓两个亲人,耐心不用在他们身上用在谁身上莫非还要留下和上辈子一样的遗憾吗
她直视着阿羽的眼睛,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阿羽又避开她的目光他似乎一直都不愿意和她对视。
但语气确实软了下来,“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愣了愣,想起自己先前气头上撂下的狠话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的心情。
她可比阿羽淡定多了,“多呆一会儿多了解了解你,也让你多了解了解我。很奇怪吗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被人理解。”
阿羽道,“不奇怪。”他眼中似乎又蒙了一层雾气,令人看不明他的真心,“每一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正疑惑她何时还这么说过,阿羽已收了剑,来到她面前。他比乐韶歌略高些,便半垂着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记得不错,阿羽确实一直都不太愿意和他对视,以至于乍对上那寒潭凝光似的眼睛,她竟失神了片刻。乐修对情绪是很敏感的,可那瞳子里透露的感情,分明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便理解不了。
“这一次,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阿羽问。
乐韶歌下意识的想后退可这会儿后退,又算什么
“你说的每一次,是哪一次”乐韶歌问,“若我记得不错,师父离开后这些年里,不但你不曾向我示弱过,我也未曾向谁寻求过理解。”
阿羽无动于衷,“确实如此。所以每一次你这么说,我便知道我又遇上心魔了。”
乐韶歌觉着自己似乎幻听了,“你说什么”
“心魔啊。”阿羽依旧凝视着她,笑容温和,却比先前冷嘲的模样更令乐韶歌感到冷渗,“可这一次格外真实些,真实得令人不愿醒过来。”
“阿羽。”
阿羽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别说话,这一次听我说吧。我已经受够了,你是我的心魔啊,你不该最清楚我的弱点吗何必还要同我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适才其实你不必推开我的,你已经得逞了你早就已经得逞了。”他轻轻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了她的嘴唇。
他在那一刻,卸去了所有防备。
乐韶歌脑中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阿羽。
她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她想,是在什么时候不,不对,心魔,什么心魔阿羽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魔为什么会有心魔是因为她让阿羽陪她相杀,让阿羽沾染了杀气还是说讲经阁其实没有骗她,是大武让阿羽产生了心魔
待到阿羽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呢喃着在她耳边询问,“还不动手吗还是说,我可以更进一步”
她才猛的回过神来,推开了阿羽。
她擦着嘴唇,退了一步却并非是因被轻薄而恼怒,在她此刻混乱的内心里,这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阿羽。
阿羽依旧直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又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破碎、遗失已久的东西,一样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目光真是可恶不被当成活生生的人感觉,真是令人厌恶。乐韶歌心想。
“你连活人和心魔都分不清吗”乐韶歌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但大约是她嗓音中灵力有清心凝神之效的缘故,一旦发出声音来,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怎么证明自己是活的,既不是旁人的心魔,又不是一场幻梦这还真是不容易。
乐韶歌再退一步,脚下一踏,荡起了半座山的灵力。灵流如波澜阔去,霎时间云遏风停。
她弹手一指阿羽,以言灵命令,“听好。”
便旋身掣了本命琴出来,运起真元,拨动金弦,奏响了大韶。
大韶镇心魔。
大韶是天音九韶的核心,也是天音九韶中最游移不定的曲子。因为它演奏的是至雅至圣的“大音”,是乐修自己所领悟的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个人的领悟不同,每个人所演奏出的大韶便也各不相同。
阿羽尚未完成自己的大韶,乐韶歌完成了,可她从未在人前演奏过。
只听清圣天音如金风卷浪而来,霎时间便将巍巍高山变作漾漾海底。
阿羽淹没其中,茫然四顾。那海水蔚蓝如水晶,清澈却空无一物。
海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
却不知何时,忽有远歌悠扬响起,如金色的阳光落入水中。那远歌意味不明,却是他唯一可以追寻之处。
他知晓乐韶歌用乐曲给他造了一个宛若真实的幻想,却不愿由她摆布。便只望着那金色的光,无动于衷。
这时身边似乎有什么在摆尾,他凝神看去,却是一尾笼在炽金光芒中的小鱼也许是小鱼。那鱼被那远歌吸引了,它于是向着那阳光游去。初时它是欢快的,它的身影掠过了海底的万千沟壑。它的影子初时小如沙砾,却渐渐的长大了不知何时竟宛若海中一片巨大的流云。
它越游便越吃力,海水越来越重,宛若无数双手臂缠绕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开始缓缓的下坠了。
可这时歌声又响起了,那是怎样美好的歌啊。歌声中仿佛含有一切它此刻未知但终有一日能见闻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令她历尽艰辛、痛苦、摧折,亦未必会让她获得喜悦、温暖和抚慰。它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可它确实又有一切意义。
它于是再度奋力前行。它怒而击水,所过之处巨浪滔天。它拍翼而起,终于挣脱了无数束缚,如鲸跃水。大海亦为之倒立。它仰首冲天而去,身上鳞片皮肉片片剥落,宛若灵魂破开了躯体。它化而为鸟,赤金羽翼如逆风展开,宛若天际飞霞。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它全新的躯体上,若有似无的远歌已消失了。可它知晓那歌声并不是幻觉,那歌声便是此刻它所在的这大千世界。它于是展翼,向着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如流星般飞去。
她的大韶,便是她的求道之路是名,无悔。
她亦并非要镇阿羽的心魔,从她修成大韶之日起她便明白,大韶只镇自己的心魔。
她之所以将它演奏给阿羽听,是为向阿羽剖明自己的内心,告诉他,这样一个人,便是乐韶歌。
她是真实无欺的乐韶歌。
她拂平了琴弦,看向阿羽。
“你问我这一次想让你理解什么,”乐韶歌道,“这便是我的回答。”
阿羽茫然的看着她。乐韶歌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听懂了却当自己没有听见他既将她当心魔,却还是和她虚与委蛇了这么久,可见是有自欺欺人的毛病的。
她说,“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阿羽。”
她收了琴,上前轻轻将右手按在阿羽的心口上,而后抬头,再次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想问阿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生心魔他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有了心魔,为何他的心魔会是她的模样那心魔又究竟对他做过什么,令他们之间产生了这么多误解。可最后所有这些疑问都被按下了。
因为若换一个位置,是阿羽如此质问她她大概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最后,她只轻轻的问道,“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
阿羽抬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却是一触即离。
“你是真的。”他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