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王子腾一时无言, 讷讷说道“你为什么忽然想起他来”
王玚又瘫回椅子上, 面上漫不经心, 实则心内的弦崩得紧紧的, 缓缓说道“父亲也别当玚儿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年来老师其实教了不少学问外的东西。虽然别的省、州、府、道都是这样一般无二的官职配置,可扬州不一样扬州乃是天下税收重地, 税从何而来盐运”
他的声调陡然锋利起来“这关窍里头最重要的一位, 莫过于巡盐御史,他肩负着监察盐运的重任。按说,哪个皇子、世家都插不进手去, 该是圣上的心腹。可要是他是坏了的,整个儿扬州的盐运哪里还能有好的他才是首要人物
到底这个扬州的盐运是从根儿上就烂透了的,还是近几年来有人才胆大包天打起这个的主意其实全看巡盐御史,只要有一个盐商能例外, 开了这个口子,那些盐商不跟见了裂缝儿鸡蛋的苍蝇似的, 一哄而上能打通关节,谁还愿意老老实实交重税
听父亲说的,扬州事态如此严重,以至于圣上连文官儿都不敢派来, 不得不动用军事上的力量, 自要是林如海也掺和了进去, 我看父亲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他又缓和了语气, 语重心长叹道“父亲, 说句不恭敬的话,我王家是算不上清官,只怕父祖手里要能找,也不干净。现在从四王八公算起到各大世家,谁手里是真正干净的就算当家的人有心为公,家大业大难免疏忽,外头找找,拉大旗扯虎皮的也不少。
林海和咱家是能扯上亲戚的,祖上也是五代列侯,他父亲还承了世宗天恩,多袭了一代的爵,林家也算得上是钟鼎之家,如今的夫人贾敏,荣国府里的,这几年的乱象,父亲也该清楚谁知道贾敏会不会带这些习性儿要是有,或者林如海暗地里跟那些世家有联系,父亲这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中世家焉能有好下场”
他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按照原著里的说法,林如海在贾敏过世不久偏就让黛玉进京,连贾府也急急忙忙遣人来接。按说没有这么做的,谁会在妻子去世不足一月,隔月初二日就叫膝下仅剩的一女独身带着一老奶娘一弱丫头进京林如海就不知道贾府中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
更何况黛玉二月进贾府,船只不比王玚来时的官船,只怕路上要耗费三四个月的时候,这样算来只怕是最冷的时候都用来赶路了黛玉体弱,王玚每每想起此事尚还觉得心疼,难道林如海就不心疼
贾府史太君就是心焦自己的女儿,也不至于就这么急切,况且贾府对贾敏之死表现得冷漠过了天子重孝,按规矩,就算贾府众子孙不需守孝,穿红着绿、炙肉享脍总是不妥的。
贾母派人来接时,所谓“无人依傍教育”更是个拙劣的借口。黛玉那时虚岁才六岁,虽说是“失母长女不可取”,但王玚冷眼查探这几年,老师家中算是守规矩的读书人家,也不过是八岁才让女儿接触家事,其余世家里头为着显出重视女儿,愿意多留几年,少不得十岁左右才开始习学,哪里就这么着急况且,进了贾府,可曾有人教导过黛玉一星儿半点的人情世故、家宅手段
为着黛玉体谅,也不该这么着进京。林如海年岁比王子腾少说小十岁,王子腾不过是才升了一品的九省都检点,还是有缘故,其实本就该是二品这还是家中父亲高官,岳父又是国公。
林如海小着十岁能做到二品的兰台寺大夫,后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不能不说是为人精明,要是自己糊涂的,谁也扶不起来。这背后原来也少不了贾府老荣国公贾代善的推手林如海父亲已死,剩下的都是堂族不说,还都没有多大出息,这个世家势大的时候,没有背后力量,是升不了这么快,这么高的。
那林如海到底是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一味低调行事,连疼爱的独女都委屈着王玚几经思量,不免得出了个可怖的结论
林如海任巡盐御史期间陷入了一个大阴谋中谋反只有这个事,不管他是站在哪一侧,是站在皇帝一侧,还是站在造反者一侧,都不得不低调行事,还都逃不了一个死字儿
站在皇帝一侧,扬州不法之徒如此猖獗,不留神暗处的谋反者就寻个由头杀了他或者悄无声息的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病死了;站在谋反者一侧,皇帝一旦发现心腹背叛其实这个瞒不了多久,他也难逃一死
这样也能解释为何贾府拿了林如海的家产,而林家堂族没人来闹,按理说,黛玉能拿其中一部分,包括贾敏的嫁妆和林如海的七成家产,这些交由外祖家收着是应该的,但黛玉是女子,按律并不能继承全部家产,还剩三成应该收归族中
按照书中说法,全部的家产有一二百万,那么这三成,是三四十万的银子利字当前,林家的族人本就式微,贪婪之心只怕不是一个国公府的名头就能止住的,就算贾府能使手段,甚至以贾府诸人的性子,林家搭几条人命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何呢林家没人敢出头要这笔巨款,为什么只怕这钱跟谋反之事粘上了关系不管是收了谋反者的钱财也好,是本来就有的家产,只不过林如海被谋反者所害也好,沾了这事,林家诸人是不敢动的。但贾府不同,后头还敢收甄家的银子,前头就敢吞林家的家产
林如海跟自己是同一立场站在皇帝那方的还好,据王玚记忆,他是过几年才“病”死的,这期间可操作性太大,他手中有灵露,便是为了黛玉也要保林如海一命。
并且这样意味着朝中皇帝以及保皇党一派还是占上风,王子腾此来,背后的几家世家力量,比如原来王家的旧部、王玚外祖镇国公牛府的旧部,也都被迫站队,王玚有信心一战,并保住王家。
这样他亦能成功守住黛玉并林家,黛玉在他的看顾下,绝不会再像原来一样自艾自抑,他要见到的是一个并不病弱的林妹妹
但,他若是已经倒戈,王玚只怕不能怎样了,那意味着扬州已经全陷进去了。就算王子腾身负皇命,也无力回天,更何况早就说过如今世家已有暗暗把持朝政之像,本就意在谋反,皇命必是无用。
此时,就算是拼着一个大罪过,也要跟皇帝回报相安无事,哪怕一撸到底,有旧部和姻亲在,总能保全一家性命。就是像原著中那样,皇帝想让王子腾因少医缺药而“病”死,他的灵露就要用来救王子腾了。
若是谋反成功,新皇还会起复这事只能是某个皇子做的,其实到时只要等他表面上名正言顺登基就可,等不了多久。
但这样,林如海还是会死,这是谋反者一方为了日后的“名正言顺”杀人灭口,王玚不能跟他们对着干,不能救回林如海,否则,被记恨的就是王家,赔上的是他一家性命,哪怕是为了黛玉,他也不能就将养他的父母的生命弃之不顾,良心难安啊
到时他能做的,是等王家起复之后,救黛玉出贾府这个火坑,但只怕黛玉跟宝玉已经通了心意,却有些难办,不知是带黛玉出来让她见见外头的世面慢慢忘记宝玉为好,还是只敲打王夫人,保黛玉在贾府为好,贾府败落又如何办这想的长远了,但谁让喜爱一个人,难免想着为之计深远呢
那么现在,只差王子腾一个准信儿到底林如海是哪头的
二十五章
考虑到这儿,王玚心内不禁一阵难言的紧张,仿佛王子腾接下来要说的,是医生对他的病情宣判书,是死是活,都在一句话上了。
倒是王子腾忍不住笑了,摇头道“你这孩子,虽然心思缜密,但还是把处境想的太坏了。你林叔父不是对头家的。此事其实就是他发现,并且暗中密奏给圣上的要不是他,只怕等事态严重了才能觉察呢到时才真是不可挽回。
至于你担心的贾府之事,你还小些,上辈之事原不了解,现在的林夫人贾敏乃是当年国公爷贾代善亲自教导,想必你听你娘说了一些旧事,硬算起来,他是有忘恩负义之嫌,但是父母教导子女总是往好的一面教导,她当年在闺中之时,端的是才高貌美,金尊玉贵。
有多少世家子弟想要求娶老荣公是仔细挑过,才选定了林如海,自己家世又好,才学又高的。当年在京中之时,这两个是少有的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贾敏处事大方,待人和善,这一点只看你娘就知道了要是伪善的,能跟她那么好对老荣公、史老太君,还有你姑母都不和的,怎么那么愿意跟她交好还不是欣赏她的人品
本来漏过他,是因为他是此次事件的核心人物,我不觉得你足够担起这个重担,所以才瞒你。如今看来,其实你早就不是为父想的那个稚儿了,想的那么深远,此事干系重大,难免后头漏出点风声来,到时候你也能给爹出谋划策。”
王玚这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琢磨,贾敏这是长大了的黛玉罢貌美才高,为人又好,况且有自己在,也不能让黛玉再受病体拖累之苦。
王子腾见王玚不说话,实在忍不住,便上前摸摸他的头,笑道“玚儿思虑之周全非常人所能比,为父很是欣慰。”
王玚这才回过神来,也恭维道“还是父亲老谋深算。”
父子二人都被对方的恭维逗得哈哈大笑,好一会子才停下。
王子腾这才止住笑说“行了,已经酉正了,那边已经开宴了,咱们父子也该动身了今日的酒我不会待到席终,不过交谈几句就要回来,你林叔父也是,到时候都来咱们家,我引你见见他。明日初五正是休沐,咱们一家子就去你林叔父家,我有事要谈,你跟你太太见过林叔母和你那个妹妹就过来。”
王玚内心一阵激动,想到明日就能见黛玉,这会子是怎么也安分不下来了,怕王子腾这个精明的父亲看出端倪,忙找个借口掩饰道“父亲原来还想着为何圣上单单派您出来,我看除了宝玉那事儿,只怕圣上也是想到了林叔父,都是算的上的亲戚,您这里还是双重的亲,不找您找谁呢”
王子腾大笑道“说的也是还要感谢你林叔父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也挽回挽回宝玉那里在圣上面前丢的脸面”
说毕,父子二人各都换过衣裳,骑上马带着许多随从,赴宴去了。
今日赴宴的地方挑在扬州最好的酒楼,名字倒是俗气,就叫悦来楼,里头的装潢菜品可是半点都不俗气。扬州不论是官还是商都爱来这里请客吃酒。
这家酒楼并不像其他的酒楼一样,一目了然,就设成大堂、雅间儿,而是别出心裁地请了擅长园林的老手来,就在院子里设计了园林,巧妙地将一间间竹屋隐在奇石之间、流水之畔,各处只有一条条小路相连,进出之口只有一个,寻常人极易迷路,门口也放不下几个随从,还碍着上菜倒酒,所以来此之人,倒是都默认将仆从留在另设的一个大院子里,倒是私密性极好,所以吸引这些官员豪富们来此吃酒谈事。
这次请酒,占了此地最大的一间,也只不过摆了三桌,一桌各司官员,一桌当地士绅,剩下一桌便是盐商了。
酉正开席,其余人自然不敢晚到,王子腾不来,其他官员对这个空降也多有不满之意,所以少不得开席后他还未来时,拿他开涮。虽然林如海早到了,此时也不能就给王子腾开脱,或者阻拦众人,倒惹人记恨,只能默不作声,不附和,不开口地自顾自喝闷酒。
王子腾、王玚父子二人到时,恰听得里头有人在发牢骚“好心给他个大宅子住,倒被训斥一顿,还自己补差价,做个清官样子给谁看当谁不知道王家是怎样不识抬举”
王玚明白,这只怕那个掌管府内诸事的典史。听见这个,他两人也不进去,就在门口默默听着。
里头又有一个人的声气儿说道“欸,这是你不知道了。王家是武将出身,哪里像咱们文官儿一样懂规矩我还听说过他一个笑话儿,却是他父亲的,说是当年,骑马惯了,回来能上朝了,家人好心叫他坐轿去,不更有脸面他虽然愿意骑马,还是勉强应了,到了上去,轿夫们才起轿,他就在里头慌慌张张的叫放下,你道是为何”
那典史忙问道“为何”
又有一人接道;“他不识抬举么哪能叫人抬着”
那典史哈哈大笑“是是是,这可不是一家子不识抬举么”
王子腾在外头听见气得面色通红,王玚也是皱眉不满空降,席间发几句牢骚的或者刚被训斥过难免愤懑,说几句王子腾,倒是可以当听不见,辱及去世祖父,就过分了。
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父亲,里头有一个我猜是那个手下小吏受了训斥闹个没脸的典史,另两个是谁”
王子腾狠狠答道“那个监生出身的转运使周阗还有扬州太守周同”
王玚点点头,又说道“父亲,我知道您不擅这种文字游戏,进去了交给玚儿就好。”
王子腾稍稍冷静下来“你能行”又犹豫道,“还是算了,我日后必定找回来。”
王玚扯扯他的袖子“现在进去,别人必定知道我们听着了,还不说话,那就被人耻笑了。父亲只管放心。”
王子腾一咬牙“好,就听你的,可恨我没有你林叔父的学问”
“玚儿有也是一样的,父亲,进去罢。”
王子腾颔首,假咳一声,冷着脸推门进去。
屋内众人当时一惊,转运使周阗和典史刘骠知道恐怕他们在外头听了几时了,不免带出点讪讪的神色来。周阗仗着自己女儿和外孙,打定主意觉得王子腾不会将他怎样,也就这样了,只当自己没说过,还笑着迎王子腾到上座。倒是刘骠看着忐忑不安。
众人安座过后,敬酒已毕,王玚年少,论理儿就该是他在敬诸位长辈一杯了。
王玚正等着这个,当下摩挲着手中的瓷杯,也不起身,就笑道“今日跟各位叔叔伯伯们坐一起,看着手中这个杯子,倒是有些想头这是唐朝的杯子罢叫我想起来另一个唐朝杯子的故事儿。”
林如海知道这个小子这时候出声只怕没安好心,但他自然要给王玚撑腰,便笑着捧场“是个什么旧事儿说给我们听听。”
王玚大大方方回道“既是林叔父要听,那小子少不得说说了。”
“是这么个事儿,早些年间,有个人听说隔壁山里卖好灵验的寿长千岁的大鼋的转运灵物,他最好这个的,当下就恭敬举着家里祖传的唐朝的这么一个酒杯。”王玚举起酒杯示意,“去请那转运的灵物。好容易排了长长的队,付了许多的钱,请回来了。就放在那个杯子里,谁知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一只猛虎那虎狂吼一声,蓦地扑上来对着那人就咬欸,却是从上头含进去,从脚头含进去,都不曾吃的,吐了出来。”
王子腾配合道“这是为何”
“原来那人是一个监生老虎回去说啦,上头文字的酸腐味儿,下头又是铜臭冲天。吃不得,吃不得。”他故意的念成chou并不念成xiu音。
在座的恰巧那刘骠和周阗是监生刘骠是年岁大了屡试不第,府里弄得一个监生,这样的被笑作“酸文”出来的监生。周阗是捐的监生,自然这种就常被骂不识文字,只识铜臭。
听见这话,都红了脸。
王玚还不满意,接着笑道“还没说完呢,还有下段儿,那人回到家,衣裳自然都破了,唬得他媳妇忙问缘由,他还不知脸皮喜滋滋说了;老虎见我是监生,不吃我哩
那媳妇先不管这个,就问道你说带的灵物,我见你都这样了,还护着那个杯子,倒是给我说说,里头是些什么灵物
那人忙道是兲读tian,一声屎注释典史谐音
那媳妇忙问道;怎么,竟是圣上派来的使者不成
不不不,你错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天,虽然是同一意思,却不是一个写法说着在地上用脚画出两个字来。
那妇人大怒道你来哄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王八的屎说着就要扔了那物。
那人忙护道奶奶,奶奶,不可不可,这不是一般的屎,这是转运屎使”
却是将刘骠和周阗二人都骂做王八的屎。
席上其余人想笑又不敢笑,王子腾可不忍着,当下就哈哈大笑起来。
林如海也对那两人不怀好意,哪里能错过就赞道“玚儿博学,知道的古董故事可真有趣儿”
王玚还有一个没骂,正愁着没个合适的机会,可巧儿林如海就递过来一个,立时笑道“哪里当的起博学二字,倒是让林叔父一赞,不得不多说一个古董的故事了。”
他也不等阻拦,接着说道“这是个周朝古董的事儿。有一人最好古董,有个拿着文王鼎来求售的,用百金买下了,后来有一人打这个的主意,拿着一夜壶来了,铜色斑驳陆离,说是武王时候的物件儿,也来索要高价。那人端详了半日,迟疑说;铜色虽好,只是肚里甚臭。那卖者答道;腹中虽臭,难道不是个周铜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