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便问过王子腾, “崇安兄看是如何?”
王子腾当然谦让客随主便。
林如海便叫小厮, “姑娘可也下学了?若是这样便去正房花厅里摆罢,那里暖和些。”
小厮回道“姑娘在太太那里等着呢。小的这就叫厨房往花厅摆饭。”
林如海便请王玚父子二人往花厅行去。
京中并不是每座府邸都有花厅,一些家中女眷多的或者偏爱玩乐的才会加建一座大花厅,往往设在正院之后,或者跨院之间,作往来宴请娇客或者冬日赏花取暖之用。
荣国府便在修建大观园之时,给贾母的院子后头加建了一座花厅。
王家家风豪奢, 倒是原先就建的花厅, 后来几代家主多次修建,虽然王子腾当家以来并没有再做修整,但也建得宽敞开阔不提,里头的摆设都是富丽堂皇的,便是花草也都是些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等类。
京中花厅多是如此。
林家的花厅却不是此类,许是入乡随俗。
王玚随着林如海到时, 看那花厅不大,还颇有江南风情,自与京中不同, 建的是玲珑小巧, 精致美观的。
里头摆的花草也精心妆点过了, 错落有致地摆着许多应季花卉, 譬如白腊、水腊等素净的小花并几盆别致的黄杨木盆景儿。
不多见什么富贵花, 倒是有一两盆大红牡丹格外显眼, 但也并不突兀, 反而给这满屋子的清淡颜色添了几分活气。
王玚出声赞道“这必定是林叔母的手笔了,果然大方雅致。”
林如海一边示意众人接着往里头的小隔间儿走,一边笑道“这可不是你叔母的手笔,倒是你妹妹的主意。
我忙于公务,你叔母前几日精神也不济,竟是无人在意这些装饰之事。还是你妹妹心思细致,不愿看着这里荒废,才着人采买了新鲜花卉放到这里。
你要是早来几日,或者冬时就来了,也不能让你到花厅来看笑话,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残败景象的。”
王玚有些意外,没想到黛玉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这样心思细腻了。
往里略走,便见到贾敏身边的大丫头,名唤半翅的正等在门帘外,此时见三人来了,忙往里头高声通传“老爷、王大人、王公子来了!”又抢上前来打起帘拢。
王子腾三人便往屋内走去,牛夫人、贾敏和才过来的黛玉,自是笑着起身相迎。
又是一番各自见礼,方才按宾主年纪落座。
原本照着读书人家的规矩,虽然是数得着的亲戚不禁这个,但终究男女有别,按理儿不该让黛玉也来的。奈何贾敏心中有事,咬咬牙也顾不得这个,只说黛玉年岁还小,不必顾忌,便也叫黛玉来了。
寒暄过后,贾敏便叫下人摆上饭来。
不多时,八仙圆桌上便摆满了肴馔,王玚看时见主菜是全件儿菜,用一只大雁十只鸡翅拼的满满一盘,底下一层是蓑衣黄瓜摆的青翠装点。
林如海点着这菜笑道“这是你妹妹想的新菜式,取了吉利名儿,叫做‘且将鸿鹄意,扶摇上青云。’”
王子腾赞道“好灵巧心思,底下一层青瓜,用蓑衣刀法切了,可不就是‘青云’么?”
王玚也笑道“那这大雁便是‘鸿鹄意’了。是取鸿鹄之志的意思罢?妹妹心思灵透,这必定是祝林叔父右迁之喜时所做的菜了。”
林如海笑而不语。
说话间,冷热菜品并点心、汤碗、酒水也摆上桌来。
却是四道热菜酒酿清蒸鸭子、炸鹌鹑、鸡髓笋炖火腿、四方红烧肉。
四道冷盘风腌果子狸、胭脂鹅脯、鹿肉叉烧、凉拌酸素菜。
一个攒盒的点心放着的是松瓤鹅油、鸡油卷儿并各式馅料的精致小饺儿。
汤常见,就是火腿鲜笋汤,酒却是好酒,乃是上好的西洋葡萄酒和绍兴黄酒。
众人开席。
牛夫人便指着凉拌菜边上的一溜小围碟道“这个做法却是新鲜,不拌好了再来,却是要自个儿蘸着这碟子里头的酱料吃?”
贾敏道“原是想拌好了再来的,但这边常用的一种调味料叫椒油的,恐怕嫂子吃不惯,所以才放了这许多的调料。”
牛夫人便问是哪一个,贾敏指着里头黄澄澄的一小碟香油道“就是这个了。”
牛夫人尝了一尝,“唔,味儿倒是挺新奇,麻麻的,有劲儿。”
贾敏笑道“正是这样。这椒油是用麻油加花椒,熬一二滚,收好了。若要用时,取一碗,入青酱、醋、白糖少许,调和得宜。凡是这些酸凉菜里头适合用油的,拌上少许,就很出味儿了。”
众人便挨个儿夹了品尝,都道新鲜好吃。
“这菜用的是庄子上清晨才送来的新鲜的荇菜、荠菜、马兰头掺好了的。
可惜现在时候还早些,若是等春末夏初的时节,有新下来的莼菜,才叫鲜嫩可口,不光是用做凉菜的。就是配上荤些的食材做个汤也好喝。”
王玚便道“先前只是在书中听见前人之语言说莼菜何等味美,就连杜子美都曾在西湖留下一律‘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
可见这莼菜、鲈鱼是江浙一带的流传已久的佳肴了。如今到了扬州倒是可以一品莼菜鲜美。”
牛夫人笑道“偏生是你们读书人吃个菜也造出个名儿来。你倒是跟我说说,还有什么好诗好句的,虽然现下吃不着,知道知道也是好的。”
王玚便接着说了几句古人咏莼菜、鲈鱼的佳句。
偏生牛夫人还不饶他,拿着筷子只是问“还有没有?”
王玚讨饶道“太太饶了我罢,这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许多?”
其实他还记着不少,然而都是宋代之后的了,毕竟从那之后中华美食才算是发展起来,吟咏肴馔的诗词也多了,然而此时却是不好用,否则,不成了“七步之才”的曹植,自己脱口成章许多流传千古的佳句,未免令人惊异。
牛夫人才预备饶了他,却偏偏看见小黛玉正拄着银箸笑吟吟看着王玚。
她心中微微一动,转而和颜悦色向黛玉问道“玉儿,你可有什么知道的,替你哥哥补充补充,看他不中用的!”
黛玉没料到点到了自己,愣了一下,才开口道“哥哥很博学,许多诗句都是玉儿听所未听,见所未见的,是哥哥让玉儿涨了学问。只是一句,最有名的,哥哥怎么反倒忘了?”
王玚忙向黛玉拱手请教。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敢称指教,只是哥哥恐怕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诗经》里‘泮水’有一句‘思乐泮水,薄采其茆’,说的也是莼菜了。”
王玚恍然大悟,笑道“可是我该罚,连《鲁颂》这一句也忘了。古有一字师之称,妹妹提点我这一句,该称得上是‘一句师’了。”
众人大笑,黛玉还从未听见有人称她做老师的,小孩子心性儿,有些害羞,又有些高兴,面上便带出两团堪羡桃花的红晕。
王玚知情识趣,便不再逗她。
转而跟贾敏赞赏今日菜色别致,他前世家中诸人皆是官场中打过滚儿的老油子,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口齿伶俐,如今不着痕迹地夸上两句更是手到擒来,几两句话就将贾敏逗得开怀大笑,心中更是对他满意无比。
这顿午饭足足吃了将近两个多时辰,桌上的菜色竟都见了底儿,酒也添了许多壶。
牛夫人撑着头笑道“今日可是尽兴了,喝了这许多,竟是有些不胜酒力。不行了,在你家待了这半日,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呢,就不多扰妹妹了。”
贾敏苦留不住,便道“也好,嫂子回去多躺躺,改日再来顽罢。”
王子腾三人便告辞。
林如海也喝了不少,有些微醉了,此时拉着王玚的手,一个劲儿地称赞,又叮嘱他早日过来住下。
贾敏推了推他,嗔道“闹这个样子出来,给王大人看了笑话!快松开人家孩子罢,也好叫人家回去了。”
林如海呵呵笑着点头,“听夫人的。”
贾敏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掩饰道“王大哥、嫂子,你看如海醉得这样,不好叫他送的,我送二位到二门上。还请二位见谅。”
王子腾、牛夫人忙道不用,只让贾敏快叫林如海躺下,也看顾着黛玉。
贾敏无法,又见黛玉已是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林如海又走路都在晃,便再三赔罪后让身边的大丫头送到二门,又仔细叮嘱一定让外头等着的小子们跟着送到府上再回来。
王家三人便告辞而去。
因着三人多少都喝了酒,便是王玚也陪着喝了几杯西洋葡萄酒,牛夫人不放心他二人迎着料峭的春风骑马,便极力要求都坐车回去。
车行却慢,故此及至酉时,王子腾一行人才踏进府邸大门。
牛夫人身子骨儿不如他父子二人,坐了一路的车,颠簸得头更晕了,便勉力笑道“我是实在撑不住了,你们父子两个晚上要用饭还是夜宵都随你们去,且让我回去好生躺一躺。”
王玚忙扶住她,又招手叫过翠玉和红翡叮嘱道“扶住了太太,太太今日有了酒了,晚间睡实了必定发热。等回去了,你们也轮替着看着,不要叫太太掀了被子。扬州三月虽然比京城暖些,但晚间起风了也好冷的,这个时候可不能叫太太着凉。”
翠玉和红翡答应着扶住牛夫人去了。
王玚看着她们走远了才放心。
王子腾从后头拍拍他的肩,“玚儿心细,我跟你母亲都很欣慰。”
王玚回头笑道“父亲就不要再夸了,再夸仔细玚儿脸上的皮都要掉了——今日听这些话听的我这种脸皮厚的,都要受不住了。”
王子腾也是一笑,又问道“你可要回去自己院子里睡一觉?”
王玚狡黠地眨眨眼,“父亲这样问,怕是还有什么话要跟玚儿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