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人少,这个院子也是空着的,并没有挂上牌匾,黛玉来了,便起了个泠岫院的名字,又叫王玚题了副对联,一并裱起来挂在门上,贾敏自然乐见其成,便赶着叫人挂上了,如今家中下人便叫这里泠岫院。
泠岫院是比早先的那个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然而里头并不像别处建得空旷,反倒精致繁复。
先是从花园里头引了条活水进来,凑到西边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池子内摆着好大一块儿岫岩碧玉,绿得清翠透亮,也不曾刻意雕琢,好就好在天然是个山形儿的。
这类玉石原来颜色颇受人喜爱,奈何离不得水,若是离水久了,上头的颜色就不翠了,如今放在池子里泡着正好,打眼看去,真正是赏心悦目。
这条活水接着蜿蜒蛇形绕过屋子,从侧角上出去再流到外头的小园子里。
整个院子的点睛之处便是这条细流和池子里的岫岩碧玉,黛玉极爱这两样,故此,便取名泠岫院,正对应着院子里的泠泠水声和那块儿山形岫玉。
王玚沿着水流走到房前,还未进得房门,便看见黛玉正捧着一本诗集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看得入迷,另一只手还不时丢几粒鱼食下去,引得池子里养的锦鲤团团游过来争抢。
王玚摆手止住雪雁的高声通报,自己一个大跨步迈到池子中摆着石头上,抽手将黛玉手中的诗集拿过来。
黛玉不妨倒唬得一展眼,嘴中便道:“雪雁!你又来烦我,快着自己到边儿上顽去。”抬头看时,却见是王玚。
黛玉不由得好笑:“我还当是雪雁又来作弄,不成想倒是哥哥——您如今也是十九的大人了,怎么还学这些小孩子行径!”
王玚却不接茬,“妹妹在这里看书倒是挑的好地方,我也爱这一片树影儿。”
他紧着翻到诗集的封页上,指着上头的署名得意道:“我要是不学小孩子行径还不知道妹妹在这里偷着做什么——不是说我写的诗不好,不愿看么?还好生嘲笑了我一通,怎么如今倒偷偷自己看起来?”
黛玉不禁脸上一红,便从榻上抬起身子来伸手欲夺,“你还我!”
王玚把手中的诗集高高扬起来,“这可是‘罪证’,叫我拿住了的,可不能还你!”
黛玉见实在夺不到,便自己趴回窗台上,嘴硬道:“我只是闲着无事所以让她们随手拿一本来看,谁知拿过来才知道是你的,我又不愿动弹,所以便想着看看也不错。”
王玚笑着探身把那本诗集放到架子上,“其实本来便不怎么好的,只不过是为了扬名,投投学官的癖好,才出了这样一本集子,里头有不少都是凑数之作。”
谁知黛玉听了这个却不愿意了,她瞪圆了眼睛,撇嘴道:“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己的,难道你不是十五岁便过了解试?这还是天下才子有名的扬州,你看当年的同榜,又有几个跟你年岁相近的,少说也都二十五六岁了,那个常来找你的卫若兰,不也在今年这一榜上?我看他只怕也有二十五六了,说起来,底下人还称赞是青年才俊,那你岂不是个中翘楚。”
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也从父亲那里看了历年的卷子,照我看来,虽说你只是第十名,便是解元也不如你多矣,写的净是些花团锦簇的虚话,哪像你的诗作言之有物。”
说罢,她故作老成地叹气道:“嗳,这些年的诗文愈来愈浮躁了,看惯了你这样复古风的质朴,其余竟没一个看得入眼的。”
王玚忍不住笑得更高兴了,他拿扇子点点黛玉的头,“方才还说闲来无事才看的,如今又说的这样头头是道,听你的话,还以为你是个嫉世愤俗老先生!”
雪雁正端着一个洋漆的小茶盘从屋子里往窗子这边过来,听见王玚如此说,便忙接口道:“嗐,公子听姑娘这样说呢,她嘴上说着不愿意看的,暗地里还不是央着老爷把您往年的诗集、窗课都搜罗了来,在上头圈圈画画的。我们也看不懂,只是知道姑娘可是上心了,如今还好些,只是看一看,圈一圈。”
她躲开黛玉伸过来捂她嘴的手,“我这里端着茶呢,姑娘仔细打翻了烫着手——当年您下场的那一回,姑娘背地里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心思,光是往届的中榜的学子的诗文就堆了好大一个架子,又是从里头挑拣,又是润色的,熬了不知多少个夜,好容易才攒成一个小集子,自己亲手抄了,还偷着叫老爷交给您,还不叫让您知道是谁做的,我们看着都心疼呢!”
王玚其实一看字迹就知道那是黛玉写的,更何况林如海岂能瞒他,早悄悄告诉了,只是一直寻不到一个好机会当面谢过黛玉,黛玉见了他也从来不提,他便也只好当做不知道。
如今雪雁心直口快说出来,倒是正和他的心意,当下便只是含笑看着黛玉。
黛玉一听雪雁说这个,便知道不妙,中间伸手想去捂雪雁的嘴,却没挡得住,只好红着脸趴在窗边,扭过头去假作看不见王玚。
王玚笑道:“妹妹还是快别躲了,你一向博学多才的,怎么如今学起了掩耳盗铃?好妹妹,回头看我一眼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的,你躲什么?”
黛玉这才回过头来,只是脸上仍旧是红扑扑的,“谁要你感激,不过是怕你考不上,堕了父亲的名头!”
王玚接过雪雁手里的茶,递给黛玉一杯,“暑热天,正好喝盏晾凉了的薄荷茶。”
黛玉眼睛一瞪,接过茶来摸了摸,见确实是凉茶,忍不住回头拍了雪雁一下子,“你这不是凉茶!方才却还诳我说是热茶呢!”
雪雁笑着躲开,“不这样说,姑娘不是还要捂我的嘴?公子,您可说句公道话,我这是向着您才这样的。”
王玚来林家这几年,亲眼见着雪雁从一个唯唯诺诺只知偷懒耍滑的小丫头,让贾敏调/教得忠心护主、泼辣能干,心里满意得很——这样也便不怕黛玉好性儿,受人欺负。
如今见她二人笑闹,也不插手,只是等黛玉上手咯吱得雪雁笑得喘不过气来才道:“妹妹放手罢,我看雪雁倒是个好丫头,妹妹别委屈了她,还是喝茶,再放放就热了。”
黛玉嗔道:“你们两个合起伙来逗我,我是斗不过你们了,还是喝茶去。”
说罢,便将手内的薄荷茶一饮而尽,王玚见状便也一口气儿喝干了,顺手拿过黛玉的茶杯,放到茶盘上,笑道:“雪雁,你再去端两杯来,我跟你姑娘说说话。”
雪雁抿嘴笑道:“知道了,小的不当这个碍事儿的,这便去端茶的,公子还请进来坐着,您两位放心,没有一个时辰我这茶是端不来的。”
黛玉红着脸作势要再咯吱她,雪雁忙笑着跑了。
黛玉本来不觉得什么,叫雪雁方才这样一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王玚。
王玚觉得她动作可爱,正想逗逗她,忽然半翅急匆匆跑过来,一路喊道:“公子可在这里?”
王玚看她脸上一路跑过来,脸上汗流不止,还想从正房过去,忙开口道:“这边!”
半翅忙停下了,转过来后,却见王玚站在池子中的石头上,她却跳不过去,只好站在边上行礼道:“老爷回来了,要叫公子过去,请姑娘也到太太那里。”
黛玉奇道:“这时候父亲怎么回来了?早上不是说今日忙得很,不能休沐了?”
王玚也忙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半翅急匆匆道:“不曾说,只是小的见老爷挺急的,连着说了好几个快着,小的这才忙一路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