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他们这种人用拼死战斗换来的。日复一日的惨剧,每一份记忆都是一份梦魇,过去的阴影不会从生命中离去,你永远不能指望除了死亡以外有什么别的获得安宁的方式。
其实这和拉妮娅无关。杰森想。这不是她造成的,只是——他从来没有从坟墓里真正爬出来过。
厄尔丽德的生命术式只是诱因。术式里的幻觉目的是伤害他,他无法主动离开,以至于最后要靠着拉妮娅才摆脱幻觉。
但后来并不是这样。
他把“拉妮娅”从幻觉里带了出来,纵容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她在窗下看书,在掩体上漫步,在滴水兽上晃着小腿。他在电脑前查资料时拉妮娅就坐在地上,背靠着转椅,在排风扇扇叶旋转的声音里打游戏,偶尔他低头看一眼,可以看到她的发顶,一小撮黑发不服帖地翘起来,蹭着他的腿侧,他出神地看了会,慢慢伸手去抚平。
他有时候和她说话,圆月高悬的夜晚他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城市剪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的童年,他作为罗宾和蝙蝠侠并肩战斗的时光,他的死亡与复活,他在拉撒路池里重生,却感觉自己在无尽的冰冷中溺毙。
并不是多直白的恶意,只是杰森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并不喜欢他,它幼稚地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告诉他不值得。他不值得糖果和亲吻,不值得每一个关爱他的人,不值得回到人间……不过他不在意这些,甚至偶尔会觉得有些厌烦。
说实话,又不是他主动想活过来的。
他漫无目的地抱怨这些的时候,拉妮娅只是坐在床上,抱着被子,静静听着。不过她能说什么呢?和他一起对这个世界发牢骚吗?
这点上小红和他不一样。
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拉妮娅对待死亡的态度,就像如果她还活着,她恐怕也不会理解为什么他能够这么漠然地对待她的死亡。
某种程度上来说,杰森并不担心自己。他随时可以起身离开,离开无处不在的幻觉。和术式里的幻觉不一样,“拉妮娅”不会阻拦他,无论他离开与否,她只是在做她自己的事,在他离开后降临的黑暗里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无知无觉地被黑暗吞没。
和过去的所有幻象都不同,不像噩梦中徘徊不去的小丑和一次次死在他面前的罗宾,“拉妮娅”的诞生并不是源于痛苦和恐惧,他并不想逃避这个。她的诞生是源于他的“愿望”,哪怕一次次死亡,也是因为他想要了解他曾经没有试图了解过的未知。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足够了。杰森想。
一切并不会变得好起来,而他耽溺于幻觉也够久了。
他该习惯这个了。
他推开安全屋的门,看到拉妮娅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等他。只是和以往不一样,她的手里没有拿着书或者别的东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沙发坐垫扭来扭去,皱着脸,看起来有些纠结。
可爱极了,满分。杰森教授评价。
他习以为常地和她打招呼:“嗨,沙发土豆。”
沙发土豆对于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只是迅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简直快如闪电,仿佛伸手逗弄乌龟又害怕被咬到手的小朋友。
这么久下来,杰森也摸清了幻觉的规律。多数时候拉妮娅都穿着各式各样的便装,他看过的没看过的,这种时候她可以交流,表现得更符合他的希望;而当她穿着那天的晚礼服时,百分之百不久后她就会以……各种堪称搞笑的方式死去。有时候他试着救她,有时候他只是看着。
喝水,吃饭,在洗碗时溅出去的水里滑倒……完全可以去拍个搞笑死法大全,可能他只是一扭头的工夫,小红就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横尸当场,番茄汁洒了一地,血迹里滚落着五六个西蓝花。
而且说真的,被通心粉噎到窒息这他妈是什么死法?
拉妮娅在餐桌边上倒下去的时候,杰森都不知道该不该笑,最后他只能选择低下头继续吃通心粉,并且怀疑这个幻觉是因为他在担心自己被通心粉噎到。
最近新出现的是穿红风衣的拉妮娅。这个模式杰森还不太熟悉,红风衣的拉妮娅没出现几次,态度暂且不提,她每次出现时都会有一些新变化……让杰森疑心自己到底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哇哦,发光带。想想吧。
想起昨天看到的炫丽光纹,杰森的目光忍不住在拉妮娅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视线顺着记忆中的金色线条从脸颊向下,遗憾地停在了衬衣领口的边缘。
他的视线换来了拉妮娅颇为警惕的一瞥。
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抬起下巴。
杰森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又想出了什么新点子,感谢电子云的不确定性,小红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太奇怪。他干脆抱起手臂,倚在门边,兴味盎然地等着拉妮娅开口。
而拉妮娅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用死寂的眼神平视前方,看着空气里的提词器,念道——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
杰森:“……”
杰森忽然感觉一阵暌违已久的惊恐袭击了他的后脑,把他打得晕头转向,眼前一黑,只想光速去把莎士比亚从墓地里挖出来,用他写的所有十四行诗堵住他的嘴。
不,等等,他从来没有想看到过这一幕。
杰森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他没有。
在他充满希望的注视下,拉妮娅似乎调整好了情绪,虽然表情依旧木然,但是语气里已经开始注入丰沛的感情。
“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她开始像个话剧演员那样挥动手臂,慷慨激昂地大声念起来,“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不,等一下,”杰森声音开始颤抖,他虚弱地试图制止拉妮娅,“停下,别继续了。”
拉妮娅怜悯地看着他,嘴上却残忍地乘胜追击:“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
她几乎要唱起来了:“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
“……………………”杰森后退了一步。
几秒之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等拉妮娅念完了一整段独白,才停下来,看向她的听众,等待对方点评。
“……你该学学怎么正确朗诵莎士比亚。”听众干巴巴地说。
拉妮娅满意地闭上嘴。
小红帽魔王对红头罩露出一个森森的微笑,用甜腻得像是浸过蜜糖的声音问:“为什么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啊,Jay?”
他应该立刻接上去,来一段罗密欧的独白什么的,说烂话调侃嘛,他一向擅长这个。
然而杰森现在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大脑被什么东西冻结住了,目光死死黏在拉妮娅翕动的嘴唇上,舌头僵硬得像是锈死的齿轮。
“你……”他喉结滚了滚,“什么时候?”
总算抒发了这两天莫名被认为是幻觉的憋屈感,看着杰森见鬼一样的眼神,拉妮娅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甚至想去玩玩三消。
不过因为杰森也不是故意的,她没有继续作妖,听到他提问,她敛容正色,想了想:“你说我会从摩托车上摔下去的时候。”
杰森:“………………”
拉妮娅说完后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打算跳过这个话题问问杰森关于法师的事,这件事在她看来就算过去了,最多等会再问问杰森要不要去看个心理医生。
然而杰森依旧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不等她开口,他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冲到窗边,拉开窗户跳了出去。
拉妮娅:“……”
拉妮娅:“?????”
她懵了几秒,回过神,赶紧冲到窗边,探头望去。
窗外春意融融,春风和煦,春光明媚……街道上空无一人,只看见两条街外屋顶上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三两下消失在了视野里。
“……”拉妮娅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