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重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西皮流水的板儿, 口中念白, “高兴呀高兴”,念完把茶盅的茶一气喝掉半盏, 粗声道:“备水, 我得洗个澡。”
抬脚往楼上走。
太太给四姨太使个眼色让她跟上去伺候, 自己往厨房吩咐热水。
杨佩瑶怕太太再问起程先坤,也上楼回房。
一边写作业一边寻思, 杨致重如此高兴,显然在谈判中是得了好处,他跟高省长是一伙的,那么必定是商会那边做出了退让。
想起顾息澜说过会让步的话, 杨佩瑶心里欢喜,可又酸酸软软的不是滋味, 像打翻了调味铺子般五味杂陈。
这种利益之争, 应该是分厘必争丝毫不留情面的吧?
顾息澜做出的退让, 她会尽力替他赚回来, 减少一些损失。
匆匆写完作业,把之前画好的草图拿出来,反复对比,终于选定十二套,打算明天带过去跟唐俊杰商量。
不知不觉已是十点半,杨佩瑶躺在床上, 目光扫过床头写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纸, 轻轻骂一声,“大猪蹄子”,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早,杨佩瑶知会太太一声,背着书包去宝业书店。
隔着老远就看到顾息澜站在汽车旁,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敞开着,身姿挺拔犹如草原上的白杨树。
欢喜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漾出来,杨佩瑶急走两步,站在他面前,轻唤出声,“会长早。”
她眸底映了晨阳,发散出细细碎碎的光芒,巴掌大的小脸仿似才掰开的嫩藕,白嫩嫩水灵灵的,红唇微微翘起,弯成个好看的温度。
顾息澜顿时想起她踮着脚尖,红唇触到自己下巴的瞬间,软软的,柔柔的,略有些凉。
喉头莫名有些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柔声问道:“吃过饭没有?”
“吃了”,杨佩瑶清脆地回答,指着书店里面,“想进去买本书。”
顾息澜当先一步跨上台阶,替她推开门,“买什么书?”
“字典,”杨佩瑶答道,“预习课文的时候很多字不认识。”
书店进门处是个长长的案台,上面摆着销量比较好的书刊杂志电影画报,往里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汗牛充栋全是书,充斥着纸墨特有的味道。
杨佩瑶扫一眼没看到,便寻店员问。
店员指着北面最里头的一排书架,“字典都在那边。”
杨佩瑶走过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一整排架子从上到下全是字典,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甚至还有西班牙文。
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康熙字典》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字典》。前者开本大而且厚重,不容易翻阅,杨佩瑶毫不犹豫地选了《新字典》。
英文字典版本好像更多一些,有线装的《商务书馆华英字典》、有《汉英辞典》、《汉英新辞典》等等。
其中《英华字典》分上下两册,足有两千多页。
杨佩瑶很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会有这么厚。
正伸了手去够,顾息澜开口,“我帮你拿”,抬手,正覆在她手上。
顾息澜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得手指所及之处,滑腻温软,柔若无骨。
心骤然狂跳起来,失去控制般,完全没了节奏。
顾息澜错错牙,掩饰般垂了眸。
杨佩瑶仰头与他对视。
在书架的阴影下,她乌漆漆的眼眸仿似白瓷碟中滚着的两粒紫葡萄,清湛湛透着亮,又似蕴着无数的缱绻,绵绵密密地缠上他心头。
顾息澜莫名就想起纠缠他许久的梦。
她藤蔓般攀附在他身上,长发湿漉漉的,散乱在脸颊旁,面容分明是童稚,却奇异地充满着诱惑。
他性情冷脾气硬,长这么大,未曾对哪个女人动过心,也不曾动过情,正如他的名字,无波无澜。
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等到而立之年,娶个温顺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孩子延续香火足以。
岂料,那个飘着雨丝的夏天的夜晚,他看到杨佩瑶的第一眼,那张面容就直直地撞进他的心房,内心蛰伏的猛兽瞬间被唤醒。
他渴望她,像中了蛊的人渴望解药,像饥渴的旅人渴望甘泉。他想桎梏她,把她囚禁在自己心里;又想破碎她,把她融入血液,永生永世不能分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太冷了,怕吓着她,让她避而远之,可若放任自己的情意,更怕吓着她。
只能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努力做出一副长辈对待晚辈的样子。
而此时,她绵软的小手被他握着,顾息澜内心里的猛兽又开始咆哮,驱使着他想要吞噬她。
顾息澜深吸口气,平静下心情,取下字典,“当心,很重。”
杨佩瑶低低“嗯”一声,两手捧住了,随意地翻动着。
还未出正月,她仍是穿得鲜亮,水红色棉袄领子上镶一圈兔毛。长发编成双马尾,用红色绸带系着,低低地垂在腮旁。
雪白的兔毛、明艳的棉袄和乌黑的秀发,映衬着那张脸庞雪后晴空般明净。
黑漆漆的书架,灰突突的书籍,她是沉闷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他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独有的鲜艳。
顾息澜望着她,错不开目光。
杨佩瑶随意翻动着书页,心头无比平和。
她喜欢这样近地捱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儿,说不上好闻,却让她心安。
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仿佛正透过厚实的棉袄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这样安静的早晨,在书香墨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靠在一起。
脸颊忽地热了,烫得她心慌意乱。
杨佩瑶翻完字典,交给顾息澜放回去,拿起适才选中的那本《新字典》,轻声道:“我想买这本。”
顾息澜接在手里,到柜台前付了钱。
走出书店,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适才的气氛实在太过暧昧,暧昧得有些无所适从。
坐进车里,杨佩瑶翻几页字典,提起昨天杨致重美滋滋唱戏的情形,问道:“昨天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爹回家时候很高兴。”
顾息澜笑道:“他是该高兴,我们约定,从今年起连续三年,商会每年会资助他五万块的军费。”
杨佩瑶不知道五万块的购买力到底是多少,可春喜一个月的月钱是三块,服装厂工人一个月超不过五块。
五万显然不是个小数目。
杨佩瑶小心翼翼地问:“会长,您不会亏本吧?”
“不亏,”顾息澜看她两眼,耐心解释,“其一,你爹答应三年之内,杭城不会再生是非,也会尽力维护杭城治安,不允山匪进城扰乱;其二,他给我两百支枪,五千发子弹;其三……这笔钱是军费,完全属于你爹,跟高省长不沾边。高省长看着眼都发绿,你爹自然不会拿出来……说不定两人很快就闹崩了,高省长为人卑鄙得很,我是希望你爹早点跟他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