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娘子擦了擦眼泪, 忽觉喉咙一痒，随即背过身后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贺绍廷眼中充满了忧虑, 可偏又什么也做不得, 唯有快步回屋给她端来温水。
贺娘子接过他递过来白瓷杯接连喝了几口水，才感觉喉咙终于舒服了许多。见他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不禁慈爱地拍拍他手背：“莫要担心，姑母没事。”
“嗯。”贺绍廷低着头掩饰眼中泪光, 瓮声瓮气地回了声。
贺娘子只能装作没有听出他鼻音，含笑道：“姑母突然想吃廷哥儿做小肉粥呢”
“我现在就给您做。”贺绍廷飞快地抹了一把泪。
“不急不急，这会儿还不饿, 待宾客都散了再说。只是我家廷哥儿这般能干，能文能武, 砍茶烧水做饭亦是样样不落，将来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了。”贺娘子故作轻松地道。
少年脸皮子薄，听到姑母这打趣话便红了脸, 蚊蚋般道：“我还小呢”
贺娘子取笑：“这会儿又是年纪小了昨日又是哪个说自己早就已经长大了，能担起一个家了”
贺绍廷红着脸吱吱唔唔，偏又说不出半句反驳话来。
贺娘子掩不住直笑，笑得少年愈发低下了头，连耳根子红了。
“方才你阿根婶跟我说, 前两三年曾有从京城来人寻你, 仿佛是送信送东西, 我琢磨着许是唐府小公子, 你要不要寻个机会回封信给他”少顷, 她敛下笑意问。
贺绍廷愣了愣，瞬间想起了当年那个可以安安静静趴在树底下戳蚂蚁窝孩子，还有那个蔫坏小丫头。
当年从京城离开后，他们并没有回这里，而是去了贺家老宅，后来又辗转去了一趟安平县拜祭娘亲。在姑母坚持下，将娘亲位于安平县坟迁回了贺氏祖坟，而田姨母亦被他安置在离贺氏祖坟不远一处墓地里。
这样做或许违背了姨母意思，可是他毕竟姓贺，娘亲也是贺家人，自是应该归葬贺氏祖坟。
他垂着眼眸，唇畔漾着若有似无浅笑，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贺娘子对他回答倒也没有太过于意外：“如此也好。”
“贺家嫂子，恭喜恭喜啊咦这位是你那内侄儿几年不见，都长这般大了”有晚来宾客过来道喜，一见她身边挺拔少年，不禁有几分惊讶。
“多谢多谢，可不正是我那内侄儿么。孩子嘛，总是长得快些，仿佛不过眨眼功夫，就由那么一丁点长这般大了。”贺娘子笑着寒暄。
贺绍廷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见她脸上露出疲惫之意，便连忙上前去无比坚持地扶她在旁歇息一会儿，而后自己则代替她去招呼宾客。
看着明明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爱与人接触少年，这会儿却是努力学着她模样招呼着宾客，装出平静模样忍受着宾客们各种打趣。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那个不争气弟弟能有这么一个儿子，可真是前世修来福份。哪怕这个孩子身上流并不是贺家人血。
忽又觉得喉咙痒得难受，她以帕掩嘴咳了起来，待这一阵咳嗽过去后，她缓缓地望向手中帕子，原本洁白帕子中央，一抹鲜红血迹赫然出现。
“姑母。”少年带着几分沙哑声音传来，她慌忙合上手掌，把帕子上血迹掩住，询问视线便投向了少年。
“姑母，宾客们都走了，我去给你做小肉粥，你要不回屋里歇一阵子待我把粥煮好了再喊你”贺绍廷脸上瞧不出半点异样。
“不必了，我在这儿略坐坐便行，你要忙便忙去吧”贺娘子柔声道。
贺绍廷倒也不勉强，应了声便往灶房里去了。
一直到少年那略显几分瘦弱身影再也瞧不见后，贺娘子才低下头，望着帕上血迹久久说不出话了。
女儿嫁人了，女婿又是个实诚孩子，两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她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唯一担心便是廷哥儿这个孩子，两人名义上虽是姑侄，可她这些年却是将他视如亲儿一般对待，而那孩子也是个懂事。
不，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教她心疼。
若她不在了，芳姐儿又有了自己小家，这个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将来会有一位好姑娘待自己照顾他么
灶房里，贺绍廷低着头在淘着米，嘀嗒一下，有泪珠掉落淘米水中。他双手摩挲着米粒，哗啦啦水声掩住了那一声声不间断嘀嗒嘀嗒。
待他煮好了粥后，盛在瓷碗里，再放在水里镇一镇，待温度适中后才去寻贺娘子，却发现贺娘子正坐在正堂里太师椅上打瞌睡。
“姑母，姑母，粥煮好了。姑母，姑母”他先是轻轻推了推贺娘子手臂，低声唤，却不料素来睡眠浅贺娘子竟然全无反应。
他心口一紧，用上几分力推着，抖声嗓子又叫：“姑母，快醒醒，我都把粥煮好了。姑母，你快起来，不要睡了，再睡话粥就要凉了，姑母”
回应他还是贺娘子那微不可闻呼吸。
他叫声越来越响亮，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姑母，姑母”
半晌之后，贺娘子眼皮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便听到跟前少年突然大哭出声，一边哭一边道：“你怎么睡得这般沉，你要吓死我了，粥都煮好了你还不醒来吃”
贺娘子愣住了，良久，轻柔地拍拍跪在自己跟前哭得像个孩童一般内侄儿：“真是傻孩子，哭什么呢姑母就是太累了，所以才会睡得沉了些，一时没有听到廷哥儿声音。不是说粥都煮好了么姑母正好觉得饿了，快去端来让姑母尝尝，看廷哥儿手艺有没有进步了。”
贺绍廷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嗯了声，又不放心地认真盯着她好一会儿，这才几步一回头地把准备粥端了出来。
三日后芳姐儿回门，看着她红润脸色，再看看女婿葛青云不时落在她身上视线，贺娘子脸上笑意便深了几分，心中大石总算是彻底落下了。
趁着新婚夫婿与娘亲说话之机，芳姐儿拉着贺绍廷到一旁，低声问着他这几日娘亲身体情况。
贺绍廷故作轻松地道：“姐姐放心，许是因为姐姐得了好姐夫之故，姑母这几日精神好了不少，你出嫁那日，她还让我给她煮小肉粥呢”
“如此便好了。”芳姐儿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
贺绍廷望着她微微地笑着，只是笑容却不及眼底，可惜芳姐儿却没有察觉，步履轻快地朝着她娘亲与夫婿走去。
贺绍廷垂下眼眸，掩饰眼中隐隐泪意。
那厢葛青云哽咽着低声保证：“娘请放心，我既娶了芳儿，那她弟弟自然亦是我弟弟，纵是少了我一口饭，也绝不会少了她们姐弟俩。”
贺娘子吁了口气，脸上终于绽放了如释重负笑容。
葛青云与芳姐儿夫妻俩离开后，贺绍廷便一直不敢再离开贺娘子半步，更是释心照顾着，可还是只能看着贺娘子精神一日差似一日，也一回比一回难以叫醒。
终于，在半年后一个清晨，无论他怎么哭叫，贺娘子却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办完贺娘子丧事后，贺绍廷沉默地收拾着行李，跟在葛青云夫妇身后走出了这个生活了许久家。
看着大门被锁上，他脸上一片茫然。
果然都是留不住么祖母、娘亲、姨母，还有姑母
也是在这一年，帝后给太子赵元德选妃一事也提上了日程，每日都有不少诰命夫人奉旨带着她们府中最出色，而年纪又与太子相仿女儿频频出入凤藻宫。
许筠瑶坐在凤藻宫凉亭里，看着进进出出那一个个如仙女般姑娘，忍不住碰了碰身边五公主：“皇后娘娘心里可有了人选”
五公主正解着九连环，闻言不假思索地道：“有啦，母后更喜欢婉菁姐姐，父皇也觉得婉菁姐姐比较适合。”
“那你太子皇兄呢也喜欢婉菁姐姐么”许筠瑶又问。
“太子皇兄嘛那我就不知道了。婉菁姐姐人又好长得又好看，太子皇兄应该也会喜欢吧”五公主随口回答。
许筠瑶却不置可否。
上辈子她在赵元德东宫当过几年差，论起宠爱，身为太子妃徐婉菁却是远不及太子良娣彭玉琪。只不过徐婉菁身后有帝后支持，太子再怎么也会维持着她身为太子妃应有体面，可也仅限于此了。
倒是彭玉琪
她想了想这辈子认识彭玉琪，端庄雍容不亚于徐婉菁，实在难以将她与上辈子那个妩媚大胆彭良娣联系在一起。
不过她又一想，做妻与做妾终究是不一样，常说贤妻美妾，彭玉琪到底也是侯门嫡女，打小便是按正室标准培养，自然不会逊于徐婉菁。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最终她才只能屈于徐婉菁之下，成了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虽是好听，可归根到底也只是太子妾。
“不玩了不玩了，一点儿都不好玩。”解了这般久都没能解开那九连环，五公主终于不耐烦了，起身拉着许筠瑶道，“小唐唐，咱们去练鞭子吧”
自当年五岁许筠瑶一鞭震住了几位公主与她们伴读后，五公主便也闹着要跟学她耍鞭子。许筠瑶当然不会拒绝，只可惜她自己虽说能把那鞭子耍得虎虎生风，可论得教人嘛终究是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