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一整天都是相当繁忙的, 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城西一座平平无奇的民居里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脚边跟着自己的大孙子,手上则提着一个空瓦罐, 显然是想去巷子深处公用的水井汲水。
看着迎面走来的男子, 笑着问好:“公孙先生回来了”
迎面而来的男子光看打扮的话有些难以推测...此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 虽然年过半百, 但依旧有一股子精气神!看他穿的冠冕,恐怕不会是什么平头老百姓,怎么说也该是个读书人。
但他的衣着又不是读书人常见的宽袍大袖——洗的半旧发白,在袖口、领口处还有缝补痕迹的袍子, 并不怎么宽大, 甚至袖口还利索地扎了起来, 一看就是需要自己进行劳作的人。
被称作公孙先生的男子手上还提着两条用草绳拴着的鱼,另一只手则是个不大不小的麻布包, 里头装了一半的高粱米。
对那妇人回礼之后才道:“回来了!”
看着男子不慌不忙地走进院子,妇人忍不住啧啧几声。正好对门的妇女也出来汲水, 看到了这一幕, 笑着道:“你家租住的这位公孙先生不是寻常人!将来说不定能发达呢!”
妇人笑着摇摇头:“话是这么说, 但这样的读书人临淄城里也不少了, 真正发达的却少的很!”
两人所议论的‘公孙先生’,本名公孙弘...此人在临淄城也住了好几年了, 主要是他需要在临淄求学。
众所周知的, 临淄生活成本高, 一般人很难承受的住!公孙弘也是如此, 虽然在临淄有谋到一份小吏的差事,但小吏的‘工资’是多少汉代对他这种小吏有一个说法‘斗食’,也就是按粮食计算的话,一天收入不过一斗出头的粮食!
这在米珠薪桂的临淄实在是活不下去!
所以公孙弘的家眷也得劳作,另外他自己有时间也会做一些帮佣的工作...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并没有因此就清高自傲了起来。相比起虚无缥缈的自尊心,生活本身才是实实在在的。
真的饿肚子的时候,再有自尊心也白搭。
这样的行事作风可能和公孙弘本人的切身经历有关,他家本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自己最初不过是菑川国薛县的一个小小狱吏!后来因为触犯了法律连狱吏这个职位也失去了。
不做小吏了还是得养活自己和家里,所以他就去放猪——没错的,此时的猪一般不是圈养,而是像放羊放牛一样,会安排到沼泽地放养。齐地又有大片的海岸线,海边洼地正适合用来做这个。
也就是日后,土地资源越来越珍贵了,大家才发现猪还是圈养起来最好!和牛羊一样要牵出去放风吃草不同,猪对环境的要求最低了!放猪的事才越来越少。
为了生活,公孙弘连又脏又臭,备受歧视的猪倌都做过,还在乎一点儿自尊心要知道此时的养猪常常和厕所有关!猪除了放出去,平常就关在厕所里,吃的是什么就不用说明了!
很多人不理解明代以前为什么猪肉是劣质肉,有钱人都不愿意吃,还当是古人矫情(明明猪猪那么好吃!)。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按照此时的养猪环境,猪肉非常脏,肉质也很差!
医书里说猪肉有毒,虽然有一部分是医家的臆测,但有一部分其实是说中了的!
养猪真的是底层职业中的底层职业了!
公孙弘这段经历倒是有点儿孟子‘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的意思了。
若是一般人,就此庸庸碌碌生活,那就不值得说了!而公孙弘这个人和别的猪倌不同在于,他始终没有想过会当一辈子猪倌,一直都有思考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
最终他选择了‘读书’!
从前的他只做过小吏而已,小吏会几个字就行,而且还是相对简单很多的隶书!真要说正经做学问,那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读书!而此时首先摆在他面前的就是学什么!诸子百家,每一家的学问都很好,学哪一家呢
一般人或许会想哪一家的思想更合自己心意,但公孙弘没有想过,他只是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项——一个曾经犯过罪,现在正在做猪倌,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除了一颗百折不挠、不愿放弃的心,还有什么本钱去做别的选择呢
首先那些‘非主流’的学术门派就不用考虑了,纵横家、名家、小说家...甚至墨家,先不说这些学派能不能接受他,就说入了这些学派将来的前途在哪里,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公孙弘考虑的就是几大显学...说实在的,此时他最先想到的是道家和法家。道家黄老派正当政呢!好不好当然好啦!法家也不错,似乎无论是哪个学派当政,最终也无法完全甩开法家,即使当政的学派和法家有仇——很多具体的事务还真就只能交给法家的人去干!
但问题是公孙弘没有门路去投靠道家和法家!
道家就不必说了,黄老派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他们一向走上层路线,收的学生也大多有出身有来历。偶尔有个把平民弟子,那只能说明人家真的优秀,而且运气很好。
就公孙弘这种,家里一文不名,早年间自己是个狱吏,现在更是在做猪倌,兼年龄在四十多岁了。道家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法家...法家虽然比道家亲民很多,毕竟法家的人大多是实干家,英雄不问出处的习气是很重的!实际上很多法家干吏都是小吏出身。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法家,对公孙弘这种学生也是敬谢不敏的。
踌躇再三,公孙弘选择了儒家。而儒家又以公羊学派比较有实干精神,最对公孙弘的口味,所以他开始治《公羊》。
儒家对收学生是最能放开口子的,所以这些年在民间的影响力也是逐步加大的。即使是公孙弘的出身,也没有成为他求学的阻碍!
一开始是一边做猪倌一边自学,后来为了更好的学习,便搬到了临淄——这里可是学术的中心!无论是高水平的老师,还是志同道合的同窗都是极容易找到的。
如今他也治学十多年了,因为刻苦,也因为颇具天赋,在认识的儒生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吧。
不过真的也就是小有名气而已,因为他起步实在是太晚了!
他若是个二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学了十多年有这样的成就,那倒是能让众人侧目,并且对他的未来寄予厚望。但他的年纪...再想想此时的人均寿命,不是人人都能做姜太公的啊!
公孙弘却像是不知道其他人的‘可惜’一样,始终只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事。
奔波于生计之余,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读书上。他没有一个固定的老师,但因为儒生们从来不介意有后辈来请教学习,所以他等于是哪一个儒家名士那里都听过课,请过问。
不过非要说哪一位儒生那里去的最多,那必然是胡毋生了!
不紧不慢地回到家中,公孙弘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继母请安——他在圈子里很有名气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了!如今他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一个继母,而他侍奉自己的继母十分孝顺。在这个以孝治国的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笔很大的资本!
“这两条鱼拿去,一条养在盆中下回食,一条煮成鱼羹。”将手中的鱼和高粱米交给妻子,公孙弘还不忘叮嘱。
正说话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公孙弘微微有些惊讶:“秦兄如何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来者却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他和公孙弘之前就认识,所以知道他家生计颇为艰难!他若是留下,少不得得添上好菜好饭食!他自己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知道这些事的难处,所以能体谅一二。
只是道:“公孙兄不必忙了,老师还在家中等着我呢——我这是奉老师之命,来请公孙兄的!”
“老师有一件事要同公孙兄商议,若是公孙兄明日有空便去一趟老师那里吧!”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就算是没空,也去一趟,这可是件好事!”
因怕公孙弘留他,急急忙忙地作了个揖,这人立刻就走了!
公孙弘心中有些不明所以,这个‘秦兄’是他在胡毋生那里认识的。读书的天资一般,但为人最为厚道,胡毋生也最喜他淳朴友善!所以在看出他没什么天赋之后也多带在身边——做官不成、读书不行,干脆就做了老师身边管家一样的人,一边照顾老师,一边也负责教导一些刚刚拜入门的师弟。
胡毋生要见自己公孙弘有些不太明白了。
虽然胡毋生那里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但他和胡毋生之间更像是他认识对方,对方却没有对他表示过特别的态度。他只是对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甚至很有可能在对方心里连学生也算不上呢!
毕竟此时收学生是一件非常正式的事情,拜师礼是绝对不能少的!而且一旦拜师,老师和学生之间彼此就有了责任。老师有一定的义务给学生谋出路,而学生呢,即使是发达了,对待老师也必须像是对待父亲一样!
带着这样的疑惑,第二日公孙弘天不亮就出门了,赶到胡毋府的时候时间还很早!而在见到胡毋生之前,首先见到了昨天通知他的‘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