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方才下了令。”
这句话有着镇定一切的气场虽然这段时期天子的脾气还不错, 以一个病重天子来说, 对于太医们已经是最优情况了。但是,无法改变的是天子确实病重,更大逆不道地说,天子的生命已经走到终点了。
这个时候哪怕是普通人, 恐惧生命流逝也会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何况是天子普通人古怪一点, 对于医者来说不算什么, 大不了不去理。可是天子,他们不得不理,只能更加小心地侍奉。
此时的天子不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全都只能尽量满足,就算满足不了,也只能小心对待。
现在说天子下了令, 一个个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生怕是什么了不得命令。要真的做不到,比如一定要治好病, 试用新药等等等等他们恐怕就坐蜡了。
然而只是坐蜡的话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们坐蜡的时候需要面对的后果
一个将死的天子, 最后的约束恐怕都没有了,任性一些算什么他们可不想知道这个时候的皇帝有没有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
“陛下说了, 让我等竭尽全力保住一个月性命。”魏太医没有吊胃口,干脆利落地传完了话。
对于这个要求,众人面面相觑。
天子想要保命, 多正常的要求哇但期限限定在一个月这就显得有些古怪了。对于一个求生之人来说,这未免太短。可要说天子毫无求生之意,那又何必有这样的要求
没有人对此说什么,拍胸脯保证一定能做到当然不会有人去做这个。以天子如今的情形而论,熬过这个冬天其实也不是毫无可能。相对的,明天就病情危急,众人束手无策,这似乎更不是没可能的事。
不过与此同时,大家多少心里放松了一些。如果只是保住一个月的性命的话,这些太医其实也不是做不到放开手脚施针用药,不用考虑日后的后遗症人都死了,还考虑个屁的后遗症,那种虎狼药、激发最后的生命力的药也能用的话,将人在鬼门关上拉住并不是做不到。
只是话是这么多,真到了那样的关头,大家又会有些犹豫了。毕竟他们不止需要考虑到天子的愿望,还得承担起宫中其他贵人,太后、皇后这些人的期待。纵使天子已经到了没有资格考虑日后的关头,他们也不可能随意做决定的。
“唉”有人叹了一口气,但没有接着说什么。大家明白这叹气的含义他们难呐但不会有人说出来。毕竟现在的情况,没有人会随便说什么,说不定就说到什么不该说的了。
与此同时,天子寝殿内殿。皇后进去陪了天子一会儿,刘启摇摇头道“皇后辛苦一夜了,回去休息吧。”
王皇后推辞说自己不辛苦,道“臣妾侍奉陛下。”
刘启不接这话,只是重复了几次自己的意思,王皇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不眠不休地一直在这里照顾,最终只能告退。
等到王皇后离开了,刘启又对之前停了念书的宫人道“继续念。”
整日躺在榻上,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天子唯一的消遣也就是听听宫人读书了。
天子身边的贴身宦官朱孟此时捧着托盘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欢喜的要不得“陛下,不夜翁主之家信至矣”
按照时间推测,这时候陈嫣应该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不过以此时的通信条件,必然是有时间差的,所以这书信应该是陈嫣离开不夜县之前派人送来长安的。
天子原本平静如同湖面的样子立刻被打破了,这就要起身。旁边的宫人唬地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
有宦官道“陛下,小的念信”
刘启却是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有神,道“朕自己看,书信拿来”
虽然有些担忧天子的精力,怕天子因为而耗神,但也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劝说。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天子身边最为受宠的宦官朱孟,希望他能站出来说点儿什么。但是朱孟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径直将竹简书信交给了天子。
朱孟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担忧,但他并不赞同在这件事上违抗天子的意思。
自从当今天子病危,几乎所有人都被牵动了,而在这件事中被直接影响到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这些宫人特别是天子身边靠的最近的这一批宫人。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朝臣尚有两朝元老、三朝元老这种存在,权力足够大的宫人能够连续两朝延续辉煌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这种宫廷内宦,离权力中枢最近的人,等到新的天子上位,自然会被新天子信任的人顶掉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位置实在是太近了,不是自己心腹,根本不能信任
也因为这些,他们这些人侍奉天子的同时有些忧心忡忡的天子的情况所有人看在眼里日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其实大家已经心中有数了
不过所有人还是不免抱有一丝期待万一呢万一天子能熬过这一关呢这种事虽然希望渺茫,但也不是真的毫无希望啊
如今宫廷内外,这些天子身边的宫人绝对是最希望天子度过难关的人之一
所以,他们紧张皇帝的身体,到了一草一木都要担心的地步
可天子身边最受信任的朱孟并不赞同他固然也希望皇帝能够平安无事,然而他的内心也很清楚,这几乎是没可能的。而且不论这个,不说天子如今的情形,只单纯地说不夜翁主寄来的书信
谁又能阻止天子亲自去看
其他人根本不了解情况天子怎么会因为这个而耗费精神以至于伤了本就脆弱的身体对于现在的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加有用的灵丹妙药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刘启愉悦地展开竹简,看到陈嫣亲笔书写的笔迹,一下就什么病痛也没有了沉疴在身的滋味儿可不怎么好受,纵使刘启能够得到天下最好的照顾,该有的痛苦也是一样不少的。
有时就连呼吸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对于一个志向高远、本性刚烈的刘氏天子来说该有多么痛苦
但是看到阿嫣寄回来的信件,和自己说的话,身体虽然疼痛依旧,精神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只觉得轻飘飘的,再也想不起来竟还有病痛这回事。
陈嫣来信用的是隶书,如今隶书已经取代了篆书,成为了最为流行的文字了。就算有很多老派学者依旧对此相当抗拒,但时代的大潮又怎么可能因为他们的抗拒就不到来
如今除了一些官方的正式场合,大家都是用隶书了
陈嫣的笔迹一直很有特点,在天子看来更是漂亮又可爱只不过还略带稚气,难称大家而已。而就是这种稚气,让最后一笔的尾巴总会向上勾一点点,一下就灵动了起来。
刘启看到这个,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叉着腰的活泼小姑娘。
陈嫣的来信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和往常一样,这是攒了一段时间的书信,主要说的是生活琐事。只不过最后一封说了自己动身回长安的事情,这让天子欢喜起来,甚至显得神采奕奕,似乎能下床走几步了
将天子的变化看在眼里,宦官朱孟脸上堆笑,背后心里却酸酸的天子如今这个样子,唯一的期待也就是希望能见嫣翁主最后一面了啊
作为天子,大汉帝国的皇帝陛下,富有四海、代天牧万民,想要得从来都能得到。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尽头还是拗不过命运二字,想要得东西,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期待,也不一定能够到手。
一切都只能寄托于老天爷的安排罢了。
心中的心酸不能让天子知道,朱孟只能以笑脸对着天子。捧着补汤上前道“陛下,嫣翁主心里一直惦记着陛下呢一起送来的还有嫣翁主亲手制的冬衣翁主庄园里的各种收获也有一些,小人已经送到养室去了。”
在信件中也提及了这些,所以刘启并不意外。只是真等到冬衣呈上来的时候,一颗心好像被泡在了温水里,暖和又贴心。
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讨好刘启,不要说一件冬衣,一点儿庄园里的土特产了,就算是身家性命之类的东西难道他这一生又收到的少了吗
但是能够让一个人动容的从来不是收到的东西有多么难得珍贵不珍贵这种事永远只能由收到东西的人自己来判断
对于刘启来说,阿嫣是他偏爱的孩子,或者说他甚至觉得他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孩子也说不定他当然还有太子,还有其他的公主皇子,可那些都只是外界认可的,他的血脉。
人的感情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刘启第一次感到血脉相连正是阿嫣学步的时候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手指,那孩子那么弱、那么小他得照顾她一辈子才可以交给别的人他要怎么放心呢
爱不释手地摆弄了一会儿冬衣,然后又去反复看那些书信,直到精力不济,实在是维持不下去了精神上的刺激可以让他短时间内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并没有改变他现在沉疴在身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