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没看出狄言的满腔纠结。
披上外衣略遮住伤口,他便拿过密信翻看,一目十行。
这些时日,京城巨变,各方势力的情报网都被砍了不少,摄政王府自然也不例外。但比起几乎被连根拔起的世家和一落千丈的将门与酸儒,陆凤楼针对摄政王府的这些手段,也只能说是做做样子,未曾真的伤筋动骨。
这也昭示着,陆凤楼这位亲政的皇帝已然把控京师,大权在握,不再是任人窥探的鱼肉了。
如今若还有人敢往他身边安钉子,只怕隔日便会以窥探帝踪之罪被推出午门。
整个五月,京城上空血气弥漫,还至今未散,没人敢再以项上头颅去试探这位不拿名声当回事儿的帝王。
陆凤楼的做法,楚云声之前也没料到。
他没有干涉小皇帝任何一环计划,但他觉着以小皇帝的能忍之功,城府之深,选的肯定是一条让人哑口无言的阳谋路比如以宫变之事逼世家自断羽翼,再慢慢打压,又或者以此胁迫世家调转炮口,与摄政王府继续两败俱伤,而他坐收渔利。
这些都称得上是上策。
但陆凤楼却一样都没选。
他走了最简单粗暴的一条路,硬生生杀光了逆贼奸臣,杀出了暴君之名。
楚云声看着密信上近来有关京城的变动。
外地官员补入、新科士子下放、压了多年的世家子弟腌臜事一一闹出、叠州流言扭转、江南新粮种推行、京郊兵营被彻底改成京军如此种种,可见陆凤楼这粗暴选择并非一时意气,想要杀赵家主出口恶气,而是深谋远虑,早有盘算。
还真有了帝王模样。
点蜡烧了密信,楚云声吩咐道“京中暗桩,除如意钱庄外,全撤了。”
“是,王爷。”狄言一愣,应了声领命,眼里的疑惑又多一层,满得都快要冲破眼眶钻出来了。
这一脑袋问号楚云声实在无法视而不见了。
他看着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决定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便道“去年冬日,本王定下了此计,压将门,动世家,乃至和谈、练兵、建城诸事,一直都到今时,都未曾出过半分纰漏。这计划任谁瞧来都是篡位之兆,但本王既然不想要那个位置,以你看来,又为何要做这些”
狄言一呆,差点脱口来一句霸道王爷恋上纯情小皇帝呗。
话到嘴边及时住口,悻悻地咬住牙关思索了片刻,脑海里将楚云声一次次的吩咐与命令过了一遍。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点震惊又略显迟疑道“王爷从去年遣散后宫起,种种所为,是为了此次宫变”
“确切来说,本王是想让世家主动逼宫。”
下属并非憨得不可救药,楚云声略有欣慰,淡淡道“本王做下此间种种事,一步步引着各方势力与陛下入计,要的就是今时今日,世家自寻死路,陛下大势已成。”
狄言回顾此前诸多事宜,发现果如楚云声所说,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帝,一举一动的背后竟都有被细微牵引的痕迹。
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与其说是大势所趋,不如说是妙计天成。
狄言心惊肉跳,豁然开朗,脱口道“王爷和陛下早有默契”
“无论是世家还是陛下,都清楚本王的引导。”楚云声道,“世家是避无可避,只能顺其而为,将计就计,试图真的借力一举破局。而陛下,他既料到了今日,又岂能不清楚本王的目的”
狄言的脑子被这勾心斗角、错杂交锋搅得混乱,表情略微呆滞。
呆过之后又是一怔,有些疑惑自家王爷为何突然对他解释这些,姿态之郑重竟好像交待临终遗言一般。
这个念头一出,狄言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心里忙呸呸两声。
“不必多思,去歇息吧。”楚云声受伤未愈,看狄言已开了窍,便懒得再费口舌了,随手把人打发了。
营中夜已深,楚云声不再看桌上公务,和衣熄灯,稍作休息。
他回边关已有将近一个月。边城北地,盛夏酷热,广袤土地干燥龟裂,之前新修的水利几乎是立刻派上了用场。他在京城待了并没多久,但这段时日归来,却发现这一座座边城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正是这种变化带来了信心与希望,使得周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时,北地百姓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仓皇逃遁,而是挑选趁手的刀剑,守城抵抗。
也正是这种抵抗,为援军的到来了时间。
大周的此次侵扰算得上早有预谋,即便楚云声早有防范,也还是生出了些时间差。所以在洞悉陆凤楼那夜的计划后,楚云声没再体贴,多做停留,而是当即离京赴边。
他明面上带走的京郊大营的兵力脱离世家眼线后便秘密折返,以陆凤楼手中令牌为主,应对宫变。而楚云声身边就只留了十几名轻骑,一路护送。
没有大军相随,楚云声披星戴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边关,世家的陷阱尚未布置成功,便功亏一篑。
但人算不如天算,楚云声哪怕再谨慎多虑,也没想到刚到边关,还未入城,就遭遇了周军。
那一小波周军仗着大军在后,肆无忌惮,侵扰北地村镇,意图屠村。楚云声带领轻骑与其狭路相逢,爆发了一场遭遇战。
出乎意料地,这波周军中竟潜伏了大周二皇子。二皇子认得楚云声,暗中一箭,若非楚云声躲闪及时,只怕要殒命当场。
楚云声抓了二皇子做俘虏,周军投鼠忌器,开始派使臣来谈判,这也便给了楚云声养好伤势和缜密布局的机会。
所以身在边关的这大半个月,楚云声除了养伤、同使臣和稀泥这两件事,明面上便再没操心其他。
北地十二城之前的周军压境,也似乎只是一场小小风波,已然归于无形,恢复平静。
但平原山隘狂风已起,又怎会真得安宁
楚云声一夜无梦,精神难得的好。
之后两日,箭伤痊愈,恢复迅速。
等到第三日时,他便拆了肩上绷带,叫来了在营中白吃白喝的大周使臣。
“你说周军压境,意图入侵我大晋,是边境百姓捕风捉影的谣传”
营帐内,楚云声看着底下的中年男子,面上辨不出喜怒。
中年男子一副大周少见的文质彬彬模样,闻言颔首笑道“确是如此。不然王爷已到边关数日,可曾看见周军攻城不过是来边境演练一番罢了,绝不会背弃盟约,做那不仁不义之事。之前在张家村,更是误会一场,二殿下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去狩猎散心,怎料迷了路,入了大晋境内,又遇穷山恶水的刁民,杀人也只是为自保而已。”
这一番话可谓恬不知耻,颠倒黑白,听得帐内诸将皆是怒火勃发,恨不能直接出刀,取了这使臣首级。
但军中军纪严明,楚云声未发话,无人敢轻易喝骂动作,便都忿忿地咬紧了牙关。
若搁之前几日,楚云声还要同这大周使臣诡辩闲扯一阵,换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但今日他却没这个打算。
听完这一番瞎话,他又问“那本王肩上之伤,大周又作何解释”
大周使臣笑容一收,情真意切道“当时场景,乱民朝王爷扑去,二殿下深恐乱民无状,伤了王爷,情急之下,便一箭射出,欲救王爷。但二殿下实在是关心则乱,箭术不精,手那么一抖,便不小心伤了王爷,实在是大大的误会啊”
此话实在厚颜无耻,但大周使臣惯来就是善于此道,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谈判。
他边说边觑着上首楚云声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些情绪。
但哪怕是面对他如此指鹿为马的说辞,这位大晋的摄政王也是神情不动,波澜不惊,就仿佛听得并非无耻之言,而是过耳清风。
楚云声道“如此说来,本王还当谢二皇子救命之恩”
不知为何,大周使臣心下忽然有些惴惴,但面上仍是谦逊道“大周与大晋乃是盟友,二殿下相救王爷,亦为应有之义,当不得恩情。”
“盟、友。”
楚云声沉沉重复了遍这两字,然后起身,将手中所执的一封帛书抛到了大周使臣面前。
大周使臣若有所感,忙低头去看,正在这帛书之上看到了条条约定与两国玺印。
他登时心神一震,脱口便喊“摄政王此举,莫不是要食言而肥,撕毁盟约,迫大晋与大周开战百姓怨愤,生灵涂炭,王爷可担得起”
楚云声不答。
营帐外却忽然进来两名兵将,押着一个形容狼狈的高壮男子。
男子脏污的脸一抬起来,帐内便有人惊疑不定“田郎将”
“除夕宴之变被查出毒害王爷,田郎将不是已被当众斩首了吗”
“这”
押着人的一名兵将取下堵着田郎将口舌的布头。
田郎将苦笑一声,无地自容地埋下头,声音嘶哑道“去年冬日,世家寻到我,恩威并施,我屈从于胁迫与诱惑,背叛王爷,身投世家。大周议和团入京后,世家与其勾连,得了大周特有的难解之毒,令我放入王爷膳食之中,日复一日,积少成多,待得王爷心绪翻涌,喜怒不定之时,便会毒发身亡。”
“大周打着议和幌子,勾结逆贼世家,谋划毒害王爷之事,篡夺大晋九五皇权,如今再提盟友二字,实在假仁假义”
另一名兵将丢出一个纸包,纸包划开道口子,露出白色粉末。
大周使臣喉头一哽,还有满腹话语质疑辩白,但尚未出口,便见一只锦纹银靴踏来,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面前的帛书之上。
践踏盟约,已是宣战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银靴的主人俊美淡漠,目蕴寒冰,“本王派人送你出营,记得带上你闲来无事的二殿下。”
楚云声隐忍,为的便是此刻。
他一抬手,将一个圆滚滚的包袱扔到大周使臣怀里。
包袱边角松开,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正是大周二皇子
使臣惊怒大骇,肝胆俱裂。
这一年酷夏,大周与大晋再次开战。
虚伪的盟约签订不足半年,就被一朝撕毁。
消息传遍两国,令两国百姓皆是震惊。
而更难以置信的是,主动撕毁这这一纸合约并非兵强马壮的大周,而是明明曾打了几次胜仗却于和谈中软弱不堪的大晋。
和谈之后,大周欺大晋无能,勾结大晋世家,毒害大晋摄政王楚云声,兵压北地十二城,大周二皇子更是于遭遇战中一箭射伤楚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