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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

时近定昏, 太后念着阿蘅昨夜受难、身子骨正虚弱, 虽心里想多陪陪她, 与她烛话夜语, 但又怕打搅了她的精神,碍着她休养身体, 遂扶着皇儿的手,起身笑道“哀家年纪大了, 精神不济,再坐下去, 就该头点地了,得回昭台宫安置了,你们也早些歇下吧。”

她看阿蘅与明郎要如仪送她, 笑拦道“不必出来吹风了”, 又爱怜地抚上阿蘅脸颊, 语气无限慈柔, “快些把身体养好, 旁的都不要多想,中毒一事,你弟弟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的,断不会放饶了那背后歹人, 往后, 谁敢欺你,就是与当朝太后皇帝过不去,什么都别怕, 安安心心地养胎,哀家等着含饴弄孙呢。”

言罢,太后见阿蘅温顺点头,心中暖意愈发融融。

来日方长,明日清晨,皇儿下旨昭告天下后,她的余生,都可与阿蘅相伴,太后不再贪恋这一时半刻滞留打搅,扶着皇儿的手,离了漪兰榭,也未乘凤辇,握着皇儿的手道“弘儿,陪哀家走走吧。”

皇帝自然答应,陪母后走在回昭台宫的路上,听母后轻声道“这件事,叫你为难了。”

皇帝徐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不为难。”

他扶着母后向前道“之前儿臣迟迟不肯昭告天下,只是因为青州探报未至,怕此事万一有误,封了又撤,如同儿戏,有失皇家端严,既然今晨抵达的探报,查明此事千真万确,儿臣再无顾虑,自当拟旨册封,如今想来,先前是儿臣太过固执,惹得母亲伤心了,是儿臣不孝”

“不”,太后听至此处,打断皇儿的话,语含歉意,“昨夜,哀家以为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阿蘅了,心里急坏了,话也说重了”

她轻叹一声,“哀家知道,将此事揭到明面,皇家面上不好看,也知道,要求册封公主,是太过了,可哀家想给阿蘅所能给的最好的,想要她一世平平安安,无人可欺。

温家人虽好,可他们的身家背景,放到这挤满皇天贵胄的京城,放到阿蘅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面前,低如草芥,阿蘅没有可倚仗的娘家,而哀家最是知道,若无娘家倚仗,女子处境之艰。

哀家自小无亲无故,虽得幸脱了奴籍,嫁与鹤卿,但鹤卿一走,毫无娘家倚仗的哀家,就落到了那帮企图吃绝户的恶人手里,若不是好心的二嫂窃了钥匙,让哀家得以逃离辜家,哀家要不知被卖到何处为妾为婢,或早已不堪受辱,沉水服毒,追随鹤卿而去,也不会有今天的你和嘉仪”

回想艰难旧事,太后心中凄然,微顿了顿,方继续道“华阳大长公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虽然明郎携阿蘅出府另居,虽然她知晓此事内情,知道阿蘅的真正身世,但若哪一日,明郎如鹤卿先一步离阿蘅而去,哀家也走在华阳大长公主前头,痛失爱子的华阳大长公主,会如何对待令母子隔心的阿蘅,哀家想想,便觉揪心,温家人待阿蘅再好,亦不能对抗大长公主之尊

所以哀家想给阿蘅另一个娘家,给她这世间最强大的娘家倚仗,有皇家在后,有皇儿你护着阿蘅,应能震慑所有对阿蘅心存恶意之人,这样,哀家哪日走了,也能含笑而逝,走得安心。”

皇帝道“儿臣明白,儿臣愿为阿姐盾牌,为她遮挡明枪暗箭。”

太后宽慰地握紧了皇儿的手,走没几步,忽又想到一事,无奈笑道“竟把这事忘了公主封号还没拟呢,明日你那圣旨上,该写什么呢”

皇帝含笑道“儿臣心里早已想了一个,母后听听如何”

太后见皇儿如此有心,笑道“你说。”

皇帝道“永安,永年之永,安宁之安。”

“永安永安”太后喃喃数遍,愈念愈觉寓意正合她心,笑对皇儿道,“甚好。”

将满的春月下,一池春水澄明如练,水边花林似霰,潋滟波光浮起摇曳花影,映照得漪兰榭轩窗如画。

水月花影绘就的写意水墨画下,洗净胭脂水粉的温蘅,正坐在窗下镜台前,对镜卸簪,她将一应金玉琳琅,俱摘除干净,放下如瀑漆发,正欲拢发轻梳,明郎已走近前来,抚握着她的手,拿过那柄玉梳,轻蘸了蔷薇花露,手拢着她的长发,无声地轻轻梳着。

新婚时的日常闺趣,如今做来,却心境已改,漆亮柔滑的发丝,如涓涓细流,在指间不断淌逝,把持不住,心中的苍凉,也如大雾弥漫开来,沈湛梳发的动作,渐渐停住,手拢在妻子的身前,从后抱着她道“阿蘅,我们还有孩子啊”

他抵在她的肩处,嗓音轻且坚执,“你说外忧内患,千疮百孔,可人定胜天,给我时间,我会做给你看的,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们也会有将来”

或许明郎以为,外忧已解其一,但温蘅,对圣上忽然决定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一事,心中深疑,她疑心圣上另有用心,怀疑他又在暗中谋算着什么,心存深重警惕,并不认为此忧已解。

温蘅沉默不语,沈湛转坐在她的身畔,眸中幽光闪烁,深深望着她道“我们有孩子啊,我们一直希望有的孩子,现在,就在你的腹中,他她盼着来到这人世间,与他她的父母亲相见,我们也一直盼望着他她的到来

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明华街新宅的时候,我对你说,若是男孩,就让他住在梧竹遍植的静中观,那里清静,是个读书习武的好地方,若是女孩,就让她住在花林之畔的青雀轩,那儿离我们的海棠春坞很近,走几步,就能和我们的掌上明珠相见

我还说,若是儿子,像我幼时,七八岁前,大抵会有些顽皮,但我会好好教导他的,教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若是女儿,她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像你一样,美丽善良、温柔大方,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

言犹在耳,明郎所描绘的美好图景,再一次在眼前浮现,温蘅手抚着腹部,心中酸涩。

沈湛见温蘅迟迟不语,急切地紧握住她的手,声已哽咽,“阿蘅,我们一直盼着的孩子,他她来了啊,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她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该比别的孩子少什么,他她应该好好地被父母疼爱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温蘅望着明郎眸中的泪意,喉头微哽,别过脸去。

明郎第一次带她到明华街新宅,畅想儿女绕膝的未来时,她就已动了和离的心,尽管对那美好的未来,心生向往,她还是因为承明殿之事,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决意与明郎和离。

但提出和离的翌日,明郎即摔马昏迷,性命堪忧,她认为是她突然坚定地要求和离,刺激伤害了明郎,令他纵马时失神摔下,是她,害了明郎

愧悔如狂潮吞没了她,在明郎醒后,含泪恳求她不要离开时,她放弃了和离,一时心软,拖到如今,令局面更加不堪,不可再心软,不可再心存幻想,粉饰的太平,就如琉璃,看着明亮无暇,可稍有重物击打,便会碎落一地,割伤得彼此,鲜血淋漓

温蘅心意已定,忍下哽意,望向明郎追寻来的目光,淡声道“孩子不该有一个厌憎他她的祖母,不该身在一个充满了暗害、欺瞒与背叛的家庭里,孩子有我,有舅舅,有外公,有外祖母,就足够了,没有父亲,也没什么要紧。”

一句“也没什么要紧”,如重石砸压在了沈湛心上,曾经,阿蘅说他会是个好父亲,如今,她已不需要孩子的父亲,他与她,成亲不过才十几个月,却已走到这种地步,始作俑者,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推波助澜之人,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友,他这个无能无知的丈夫,更是脱不了干系,是他以爱的名义,一手将她拖到了这个火坑里,在她被炙烤得遍体鳞伤之后,才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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