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青点出来, 甘露神气活现,一副“我把你们都坑了”的得意。
卢南樵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一直到进了甘家院子, 进了甘露的房间, 他才绷起脸,关紧房门审她:
“老实交代, 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刚才说得那样呀,画从小人书上学的, 词是从大鼓书上学的, 别觉得你们从大城市来的,就小瞧民间艺术, 人家那说唱,都是经过群众考验的, 不是闭门造车。”
甘露小声哔哔,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从案桌抽屉里拿出一面手帕。
素色,男款, 叠得四四方方,送给卢南樵:
“看看吧,我给你画的,喜不喜欢”
卢南樵接过, 展开。
天青色的纯棉手帕上,传统风的泼墨写意水牛、骑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若隐若现的杏花, 春光怡人,悠然自得。
他嘴角露出笑容,把手帕叠好收起来,笑容也收了起来:
“画得不错,跟哪个黑砖学的千万别告诉我,你靠自己闭门造车,就能学会劈皴,学会颤笔,学会高古游丝描。”
甘露尬笑:“除了小人书,我还从河堤那边的黑市……淘到一套芥子园,照猫画虎瞎学,你怎么比罗黑脸还讨厌,看见什么都能想到黑砖白砖我就一业余画手,闲着没事描几笔,你还上纲上线!”
“不是我上纲上线,是这两年一直在批黑画,闹得人心惶惶,有大人物提出来,说美术界也要澄清思想,反对黑左回潮,很多画家一不小心,就被扣上影射政治、反攻倒算、别有用心的帽子,说他们歪曲红星革命建设,歪曲工农兵形象……你在大字报里恣意妄为,想过后果吗”
甘露:……
卢南樵怕她不相信,拿出罗崇前刚交给他的两份杂志,一本《内刊》,一本《画报》。
甘露狐疑地翻开,《画报》的内容还算正常,《内刊》就很搞笑了,一整本刊发一百多张画,看署名都是大佬,作品却都被打成“黑画”。
第一张是一副逗萌国画《猫头鹰》,鹰画得很随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符合猫头鹰夜出昼伏的生物习性,却成了画家“反动”的证据,那鸟眼圈上有十二个萌萌哒的白点,被污蔑成反动派的青天白日旗。
一幅有很多麻雀的画,被定性成影射攻击“除四害”运动。
三只雄赳赳的老虎大毒草!三虎成彪,虎虎有生气,是明目张胆地为叛国分子招魂。
一副《残荷图》,八朵墨荷,半截青石,石上站着一只翠鸟,说是暗讽第一夫人,影射八个样板戏无人问津。
……
甘露看得又好笑又好气。
有句话咋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真想要上纲上线,某些人有得是办法,哪怕她只是个小村姑,随手涂鸦而已,也不能幸免。
卢南樵指着《内刊》上的一副《迎春图》,告诫甘露:
“就这么一只公鸡,一簇迎春花,就差点害得画家被活活打死,就在年前的时候,我知道你鬼机灵,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被谁抓住把柄,咬住不放,你爸就被你连累了。”
甘露觳觫。
仔细看那幅名为《迎春》的画,一只红冠黑尾的大公鸡,威风凛凛地站在一簇蓬勃盛开的迎春花旁边,很不错的画面。
旁边的配词,却说公鸡翘着尾巴、翻着白眼、张牙舞爪、怒不可遏,说迎春花苍白凌乱,质疑它咒骂社会主义的春天,迎的是“帝修反”阶级的春天。
最吊诡的是一副女画家的《晚秋》,画的是江南农村,一片淡金色的芦苇丛,黛瓦青砖的水乡美景,跟甘露画在她自己手帕上的“芦庄”异曲同工。
旁边的p斗词,言之凿凿地说“芦花”摇摆不定,是西风压倒东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对国际形势“东风压倒西风”的判断;说整幅画面只见风景不见人影,是影射党的政策不得人心zzz……
甘露惊得赶紧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比照之后,很不幸地发现,她画的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只见风景不见人影”。
卢南樵也发现了这个巧合,气笑了:
“草木皆兵,就是这样了。”
说完坐到甘露床尾,从“为人民服务”里掏出那本黑字报汇编,一张一张地仔细看,时不时还坏笑几声,揶揄甘露:
“你那小脑瓜里,整天都在瞎想什么,怎么那么多鬼主意你这词都是怎么想到的军区那些领导,估计都被你气死了,也难怪顾首长怀疑你是黑画分子,换了我,事先不知道是你画的,也要怀疑……”
甘露置若罔闻,对黑画毫不care。
这年月风波诡谲,多少浪过雪山草地,横渡大江大河的大佬,都翻船,蹲牛棚,她小丫头一只,不敢瞎掺和,只关心切身利益,皱着鼻子埋怨卢南樵:
“你想送我去文工团的事,是不是告诉我爸了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没脑子,又沉不住气,一激动就满村瞎嚷嚷!”
“嚷嚷就嚷嚷吧,你现在想进团,都不需要我给你开后门了,叶团长刚刚还问我,想不想让你进团”
甘露囧:“我进不进文工团,怎么轮到征求你的意见了”</p>
卢南樵轻笑:“我都不避嫌替你担保大字报了,还不能替你做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