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
荣宁街再次车马喧嚣,今日正式贾代善的大祥之祭。
前来参加祭祀的亲朋故旧络绎不绝。
这次,史家早早到了场。
保龄候在海疆驻防,不能亲临,却让大管家亲自前来献祭。
史家拢共来了三分祭礼,史鼎,史鼐,再有金陵的史家族长。
贾赦一年把史家族长打出去七八次,这一次终于进了荣府大门。
族长夫人不理睬众人阻拦,结结实实给石梅磕了三个响头“姑奶奶,您福大命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荣庆堂挤满了前来祭奠的族亲故旧,石梅也不好太不给娘家颜面,只得吩咐把族长夫人搀扶起来“人都有走窄的时候,保不住哪天自己就马失前蹄了。”
族长夫人不敢顶嘴,忙着认错“都是我们眼界浅薄,见识少……”
石梅颔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是后宅古人,外头的事情都是你们两个兄弟支撑。你大兄弟既然放你进了后堂,就是不计较了,今后大家还是好亲戚!”
族人夫人顿时哭了。
这一年她们受到族人的埋怨,旁人讥笑真是够了。
就连保龄候也发话说,他们一家今年得不到姑母的认同,年底就卸任,退位让贤!
贾母这次认了她们,算是救了她们全家上下了。
这次别的客人都在意料之中,却有一个人出乎石梅的意料之外。却是林如海在初十这日风尘仆仆的赶到了荣禧堂。
石梅以为林如海是请假前来,感动得很。
一番询问方知,却是嘉和帝为了彰显圣朝气象,决定重新刻印《资治通鉴》,翰林院领了这个差使,总纂官就是林如海的恩叔杜祭酒大人。
如海到江南却是假公济私,他声称林家祖上收藏了前朝刊刻的《资治通鉴》,愿意先给朝廷。
但是,书籍收在祖籍林家族学书斋之中。
然后,杜祭酒大笔一挥,给林如海批了四个月的公差。
刚好可以赶上六月求亲。
林如海当初高中,因为自己体弱,母亲在京,并未回乡祭祖。
嘉和帝也没什么好说。
战乱毁坏了许多书籍。
资治通鉴的孤本可是价值不菲。
林如海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收到了荣府的书信,得知贾母年底才会返京,之前说好五月提亲的时间推后。
或者,林家上金陵提亲亦可。
这一次,林如海奉母前来,预备请新任江南学政尹大人为冰媒。
江南学政尹大人,石梅有所了解。
贾赦贾政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府里自然会注意学政人选。
这位尹大人是今年初上任,之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
杜祭酒大人之前在翰林院做学士,他自己身在朝廷不能离京,故而,替如海拜托这位尹大人做冰媒。
翰林出身的学政上门做媒,荣府与贾敏都很有面子。
石梅自然不会反对,却记挂他出京的原因,因问“你确定能够说服林氏族长捐赠前朝刻本《资治通鉴》?要不要我们帮忙寻找?”
林如海起身作揖“多谢岳母挂念,小婿家跟林氏宗族关系疏远,小婿祖上的书籍全部在京都《资治通鉴》刻本也在京都!”
文人学士不爱金银缺爱孤本字画。
石梅动容“贤婿,这可是你林家的传家之宝?”
如海再次作揖“小婿祖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收录这些孤本,林家还收录了更早的宋刻本,且陛下答应,这次刻印之后,会赏赐林家全套的资治通鉴,外带全新版本的四书五经。且新的刻本只会更完善,小婿不亏。”
前朝孤本跟本朝印刷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为了娶老婆,把传家宝丢了,林家的祖宗会不会气活了?
林如海的行径虽然有些败家,但是,石梅却很为贾敏高兴,为了亲自前来下聘,千方百计,不惜一切。
说明女婿对女儿贾敏很上心。
不说爱不爱,单凭这份重视,贾敏的幸福就有了几分保证。
婆婆再是厉害,也要顾忌儿子的心意。
且荣府不是软柿子,林母也不敢太过分。
贾敏的幸福可以期待!
不过,这一次林如海奉母回乡祭祖。
荣府也不能没有表示。
石梅遂招了两个儿子商议,看看谁陪着林如海回乡祭祖。
林如海书生意气,有没有至亲亲族帮衬,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恐怕力有不逮。
既然女婿这样有诚意,荣府作为岳家理应有所回报。也让林家族人看看,如海再不是无依无靠之人。他如今有了御赐婚姻,强大的妻族。
再者,荣府出面,也可以警告一下那些想要送女入府的转折亲戚。
让她们自己掂量掂量,身份地位,能不能争得过荣国府的千金大小姐!
石梅的意思想让贾赦跟随如海返乡。
贾赦这人不会读书,却会办事,人情练达比贾政通透。
贾政闻听可与妹夫如海同行,心里顿时开了花儿,跑带石梅面前请命,态度坚决,言辞恳切,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吴县。
石梅心中划算一番,林如海不仅得到嘉和的宠信,还能在盐商与嘉和帝之间左右逢源。
这样的角色。其心智不是贾赦贾政能比!
这一想,石梅决定让贾政这个榆木脑袋出去见识见识也好。
或许,让他看看人家聪明人的处事风格,他就开了窍了也不定哟。
林母所乘坐的船只,在三日后的清晨到达金陵。
贾赦贾政合着如海亲自前去码头迎接,给足了林母面子。
石梅带着两个儿媳亲自到垂花门迎接亲家母。
然后,石梅发现,不仅两个儿子贾赦贾政面色不大好。
女婿如海也是满脸的郁色。
石梅甚是讶异,眼光一扫,瞬间释然。
林母随身却带着一位适龄女郎。
正是那位据说发誓不二嫁的表姑娘王秀芝。
这表姑娘比贾敏还大了几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三了。
这个岁数姑娘,可算得老姑娘了。
却依然住在林家,守着表兄林如海,希望他回心转意纳了她。
石梅很佩服王秀芝,皮糙肉厚的可以。
暗地里千方百计想要爬床,勾搭荣府的女婿,竟然有脸堂而皇之进了荣国府做客。
石梅看着这相依相伴的姑侄两个,心中哂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在弄清楚这两姨侄的意图之前,石梅不准备发表意见。
石梅只是深深的盯了一眼林如海。
林如海难看的面色瞬间染上羞惭。
石梅旋即收回眸光,亲亲热热的与林母寒暄“亲家母千里迢迢,相比累着了。客院已经收拾妥当,今晚先住下,有话咱们明儿再说,可好?”
府里除了林家人,还有几家亲眷。
像是史家代理族长夫人,这回硬是盯着尴尬留在最后,说是帮着贾母陪客。
她说的陪客就是贾政媳妇王氏的妹妹,薛家的大奶奶。
再有王氏的嫂子,王子胜夫人。
还有杨家的族长夫人。
张家本家也从老家通城来了人,为的就是给张氏撑脸面。
这些人都是荣府三位夫人的亲眷,她们愿意多住些日子,石梅也不好赶客。
此刻,若是林母闹出笑话,贾敏丢人就丢大了。
石梅一边把林母往府里迎接,一遍吩咐丫头“给这位妈妈带路,帮忙把林太太的行礼送去榴园!”
林如海这时忽然插话说道“多谢岳母盛情,小婿已经跟船家商议过,今晚连夜启程,等晚餐已毕,就要上船,今夜晚就在船舱歇息了,无需安排房舍。”
贾赦贾政俱皆一愣,他们之前不是这般安排!
大船的确已经租赁好了。
但是,他们说好了,林家母子在荣府歇息日,缓一缓再启程。也方便贾赦兄弟收拾行礼。
贾赦贾政面露不悦,觉得林如海真是没担待!
林如海心里甚苦,也只有作揖得份儿。
晚膳之后,石梅终于知道原委。
却是这位表姑娘王秀芝,在京都待了一年时间,如海一直不肯兜揽她。
这回如海奉母回乡扫墓,她却主动提出要返乡嫁人。并提出要求,让林母替她准备一份嫁妆,让她能够风光嫁人,在婆家也好做人。
如海同意了母亲的请求,让账房给这位表妹支取了一千两银子,并让林府二管家胡诚护送表姑娘返乡。
如海也有条件,那就是不跟表姑娘一路,让表姑娘走陆路。
如海计算,走陆路要比水路快些,等他们返乡,这位王家的表妹大约已经说好亲事了。
谁知,今日在码头迎接林母,这位表姑娘忽然出现船头。
林如海当即就像登船起航,直奔家乡,却是贾赦贾政亲自迎接,石梅在家等候,不得不让母亲登门拜见。
一路上,林如海除了请安,都没跟母亲多说一句话。
石梅吩咐贾赦“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走了,她们既然进了我们的府门,就不能随随便便让她出去。虽然我们有赐婚旨,就怕那王家的丫头明日当众叫嚣起来,说我们荣府允准了,与她不分大小,一肩双挑。
那才恶心难堪呢。
所以,必须弄清楚,此事是王家姑娘一厢情愿,还是她们姑侄两个合谋而为,逼迫我们答应王家兼祧!
等下我们母子去见林家母子,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若是林母执意兼祧,拼着得罪陛下,我也要把这婚事退了!”
贾赦说道“母亲稍安,请听儿子一言。儿子一直在思虑,这事儿与其询问那对姨侄,不如去问林家的二管家,我给他吊起来抽鞭子抹盐水,不怕他不招。母亲以为如何?”
石梅蹙眉“这事儿不能鲁莽,还是先礼后兵吧!”
结果,贾赦无功而返,那位二管家竟然被王家表姑娘撇下了。
石梅此刻心中有数了,林母这会子只怕也在怄气呢。
石梅吩咐道“好歹留下他们母子,明日我亲自探问吧!”
林如海哪里是贾赦的对手,见面就被贾赦勾肩搭背挟制着去了书斋。
林家姨侄被留在了荣国府。
次日巳时。
石梅带着赖嬷嬷,八个管事媳妇,大小十二个丫头去了林母客居榴园。
荣府孝期未出,石梅与所有仆人都是一身银白色的夹袍。
林母只觉得瞬间落入雪洞之中。
贾母明明笑着,林母只觉得骨头缝儿透着寒意。
石梅首先询问几句无关咸淡的客气话“亲家母知道的,我们府上还没出孝期呢,孩子们又格外恭顺孝敬,三年来深居简出,吃穿简朴。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了。
若是她们妯娌一时没想到,照顾不周,亲家母多担待些。万不要跟他们计较,且容她们慢慢恢复起来,就好了!”
一般来说,身为主母,应该对客人说,孩子们有不周到的地方,亲家只管告诉我,我去教训她们,让她们给您赔罪。
石梅却直接让林母多担待。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姑侄得罪我了,我心里很不高兴。
你们即便吃不好睡不好,也忍着点吧,可别怪我的媳妇们。
石梅还把这种怠慢,都归结到媳妇们辛勤操守,潜心守孝上头。
儿媳妇习惯了茹素,忘记了奢华。
虽然对不起你们姑侄。
然而,这么乖巧的媳妇,我怎么忍心责备呢。
所以,还是亲家母多多担待吧!
搁在京都时期的林母,肯定要针锋相对。
自从她装病跟儿子对抗,威胁儿子不孝不成,反被嘉和帝派遣內侍以探病只名,暗中申斥之后,林母已经知道圣旨的可怕。
知道贾敏有圣旨护驾,嫡妻地位固若金汤,不可侵犯。
外甥女儿兼祧绝无可能。
因此,林母遂替外甥女儿谋划。
这才跟侄女套好了,要儿子出银子,替外甥女儿发嫁。
她自己心下愧疚, 私下也出了不下一千两银子的首饰,陪嫁外甥女儿。
然而,林母小看了外甥女儿的野心。
她不知道,这位王家的表姑娘已经被林家富贵晃花了眼,她在京都一年,已经习惯了挥金如土,仆从如云的生活。
再让她回去张罗炒米油盐,万难忍受。
故而,她表面答应林家母子,马车一进金陵城,二管家去补充给养的时候,她就翻窗子跑了,另外定了客栈,天天乔装去码头等候林母的船只。
终于在昨日凌晨时分,等到了林家的官船。
她蓬头垢面的跑上船去哭诉,说是二管家把她丢下了跑了。
林母不知究竟,玩伴无奈也只有带着她了。
林母也是独自掌家多年,一个人战天斗地养大儿子。
不说石梅的话已经近乎直白,就是石梅脸上的笑意,也不达眼底。
林母能够感觉到,昨夜晚的贾母叫亲家,还几分真情。
此刻,亲家二字,已经干巴巴,没有半分情谊了。
林母知道,她这是‘叫花子背上三斗米,都是自讨!’
怨不得别人!
林母面露微笑“亲家客气,贵府礼仪周到,我们一切安好,多谢亲家款待。”
石梅见林母放低姿态,也放缓的面色,状似无意的看了眼王秀芝,说道“亲家真会□□人,身边这个丫头生得好整齐,打扮的也好,活脱脱就是人家千金小姐!”
王秀芝却是面色一变,这个死寡妇,竟然这般看低她,她哪一点像丫头了?
却没发现,她自从石梅进门,就眼珠子活泛,睃来睃去,石梅身边的琥珀丫头也比她端庄大方。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子,活脱脱就是刚刚调~教的丫头!
林母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冷眼盯了秀芝一眼,让她规矩些。
这麻烦是她亲自招惹,眼下儿子已经不高兴了,一路不说话,一晚上不露面。
圣旨难违,不能坏了贾府的亲事。
儿子岁数大了,别弄得一个老婆也没有了。
林母下定了决心,再次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外甥女儿秀芝。
她叹口气,比起外甥女儿,儿子还是更加重要些。
林母说道“这个丫头是我堂妹的女儿,这一年在我身边听用,替我解闷。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小门小户,规矩不周,让亲家见笑了。“
石梅闻言一笑“这是什么话说的,昨晚怎么不介绍呢,既是表姑娘上门,我应该打发表礼才是,珊瑚丫头,你回去让你大奶奶盘库的时候,顺便检出一箱料子,好与王家表姑娘做衣衫!”
王秀芝一听这话眼睛一亮。
她就知道,有表哥的面子,荣府再不敢怠慢她。
林母听出石梅言语的怠慢,却也不纠缠,反而说道“秀芝,给亲家太太行礼!”
王秀芝依言行礼致谢。
林母这时说道“说起来亲家母这箱料子送的及时,我这外甥女儿这回返乡,就是特特回去嫁人的,亲家母家里的料子多是御制品,别人有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秀芝真是好福气啊!”
王秀芝原本惊喜眼眸闻言一暗,她低头做出难堪之态“姨母,您……”
林母不直白的说出口,王秀芝还可以作假是林如海的心上人,林母心中的好媳妇!
却不料,林母直接下手撕掉了她的遮羞布!
林母此刻却顾不上王秀芝的私心,她只想解除石梅的疑心,保住儿子的婚事。
林母心里反怪王秀芝作怪,嗔怪道“这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亲家母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害臊呢!
秀儿放心,亲家母的料子可是千金难买。有我给的首饰,亲家母的料子,你表哥陪嫁你的一钱银子可以托人买上百亩良田,土地比铺面安稳,你就听姨妈,准没错!”
林母眼里分明对王秀芝还有怜惜之意,却一句句都在跟王秀芝撇清。
林母还没糊涂完了。
至少内外分得清,却是做事还不够果决。
搁在石梅,既然放弃兼祧,压根不会带着王秀芝登门,直接上了绑绳押送回家去了。
陪嫁银子,也不会给她手里,直接给王家婆子。
王家小门小户,有银子拿又不得罪贵亲,还不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