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日族崇尚太阳与火神,囚室也很特殊。它开凿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上, 向后的一面没有隔墙, 往下看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拜日氏的说法是, 为了让罪人感受日月光辉的感召,可江虞南在吃了集天地灵气而生的不死果后,就能感觉到灵气变化。
他敢发誓, 这囚室有问题。
他看向下方的山谷, 其间有溪流汇聚流向汤池,水网遍布, 周围的树木也生长的十分规律……就像一个大型的法阵。
夸父好奇的眨巴着眼, 小心翼翼的往小人类那里挪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江虞南懒得搭理他。虽然也知道就算夸父不接月母, 他也不会摔死,可他就是生气。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是他的错——他不该贸然把小凤凰带离羌戎氏, 更不该带来拜日族, 他应该在它不见的第一时间发现……而且, 夸父和十只金乌也是被他带去神殿的。
好嘛。他被自己气笑了, 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我就是个傻b。”
这几天的囚禁百无聊赖,除了发呆和沉思无事可做。他想了很多,甚至忍不住开始想后羿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还在满世界找他?
他又想到烛阴。
烛阴怎么会死的呢?江虞南回到现世那些年,每到晚上就忍不住琢磨这件事。他在想自己回来的是不是太草率, 他还没能见到烛阴尸骨。他闭上眼, 就总梦见九州故土, 凄风冷雨夜,烛阴的骸骨孤单的散落在泥泞中无人收敛……他会怨他么?
囚室的门突然开了,又一个人被丢了进来。竟然是巫即。那老头骂骂咧咧被人扔在地面草席上,目光怨怼的喃喃着。
“我诅咒你们……”
江虞南愣了一下,眉梢微挑。
牢门被人重重关上,巫即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你不信?要不要我也咒你一下试试?”
夸父瞪着他,一拳砸在地上,愤怒的“嗷”了一声。这老不死如果敢下咒,他就捶爆他那颗皱巴巴的脑袋!
巫即才不屑于和他计较,他看向江虞南,突然很古怪的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被扔到这儿?”
江虞南沉默了几秒,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跳。
“因为他想得到那个神箭手,可却没了。”
牢房内空荡荡的,落针可闻,靠墙的地方有虫豸爬动的声音。江虞南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听错了。
“什么叫没了?”
巫即在他的注视中接着说下去,他似乎极为享受这样的场景,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土著叫什么?后羿是吗?常羲想要烛龙的神力,等他吞了西王母、凤凰和烛龙,就该飞升神界了……”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个贪婪的小东西,我当然不会放他离开……”
“所以,我杀了后羿。”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青年没有崩溃甚至没有十分难过,他就这么沉默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
半晌,他突然缓缓重复了一遍。
“……后羿死了?”
巫即突然就觉得面前青年此时的状态十分怪异,可他不知道这怪异感从何而来。他忽的站起来,下一刻,风自他耳畔略过。
一柄匕首闪着寒光,插在了他方才坐的地方,半柄刀锋没入石面。
巫即冷汗顺着额角留下来。他们巫者身边向来跟着个随从战士,就是因为他们能施法诅咒,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可却唯独十分不擅长近战。
咒术再厉害,没有时间施展也没办法。上次他是早有准备,可这回入牢,神侍们早将他随身的宝物瓜分殆尽。
江虞南垂着眼收回手,将那刀在手中把玩,靠着墙坐了下来。他侧着头斜靠在墙上,对着外面出神,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
同一牢内还有几个人,缩在墙角里不敢做声。他们早被大个子的夸父吓破了胆,族里首席大巫不知怎的也进来了。可现在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上去白净柔弱的青年,居然也是个狠角儿。
进来前所有人都被搜过身,单薄的衣服也藏不了什么东西。有谁看见他那匕首从哪儿拿出来的么?众人互相看了看,更是噤若寒蝉。
其实,就算江虞南不说,他们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从这里高处看下去,视线所及之处,草木尽显枯黄颓色。这也才仅仅是十日作恶的第一天。
不过一天时间,原本就相对干旱的通州等地,已经民不聊生。
入夜,气温逐渐下降,自原本四五十度的高温降至零下,岩壁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薄冰。
月亮出来了。
牢房里,身体较弱的老人突然咳嗽起来,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感到寒冷,他们颤抖着聚集在一处互相取暖。
巫即突然颤了一下,他抬眼突然望向那轮月亮,目露惊骇。
江虞南自下午就那么坐到现在,他整个人像是神游天外,这时才稍微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看向天空。
脚下是崇山峻岭,眼前巨大而空旷的天空中,无数莹白光点自牢中人身上溢出,如丝线般流淌,反重力的向上空而去,渐渐汇聚于悬于高空浮岛的巨大扶桑树上。
树梢上,月母袖袍轻扬,他膝上趴俯着十只金乌,正展颜而笑。
江虞南脸色微变,那扶桑树位置极高,白日里看不清,反而月色中才显露出身形来。他目光顺着树干往下,看见扶桑粗壮的根系盘着嶙峋巨石,其中一根深深扎入一只大鸟的身体里。
是那只新生的小凤凰。
它被强行苏醒、又没了神格,江虞南以为它已经死了,谁知它生命却如此顽强。那扶桑的根系似乎吸足了血,已经泛着红光。
“那鸟还没死透,你也不必怜悯它,”巫即神情恹恹的,“我们如今都是神木的养分,月母倒是好盘算……”
作为这里最年迈的老人,同时又是活了上百年的巫者,他此时就像一个防备大开的宝库,浓郁到令人咂舌的生命力与灵力,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流逝。
如果说别人的不过是莹白丝线,他身上流失的灵力却有成年人手腕粗。他自己意识不到,可在旁人眼里,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不停的喃喃自语着,神色装若有些疯癫,过了半晌又歪了歪脑袋,很疑惑的问江虞南:“……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虞南神情复杂,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没说话。
巫即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惊骇的瞪大了眼:“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
巫即以前是老,却精神矍铄,漆黑的双眼锋利而狡猾。他现在突然老态尽显,双眼浑浊手脚也开始不灵便,颤颤巍巍的模样,居然让在场所有人都生出几分怜悯来。
与此同时,所有人心里都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这是是恶魔的力量么?他们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被夺取生命老死在这里。
那个夜晚太难熬了,被抽丝剥茧的感觉,起初还不甚明显,可后来所有人都开始吃不消。
有人精神承受不住,索性从那牢房临空的一面一跃而下,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个举动像是点醒了许多人,逐渐的,又有人跳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到来时,这场磨难才终于停息。
今天的囚室已经与前一天不同,再无一人有力气说话,每个人都气息奄奄的瘫在地上。前来送食的神侍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扔进来几个腐坏的倭瓜就离开了。
夜里,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除了跳崖自尽的人以外,这回出现了一些身体较弱、被活活吸干的人。
那些尸体死状极惨,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骸骨,依旧维持着死前最后的动作和神态。
巫即大概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是身为巫者的直觉,比起前一天的崩溃而言,他今天倒是正常了许多。
他耷拉着眼皮,缓缓的转动着眼珠子一一看向周围的人,最后停留在夸父身上。
“我记得你。巨人族和雍丘黑水家的那崽子……”他笑了,自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我的下场,就是给你的警醒。”
江虞南一愣,突然想到了夸父逐日的传说……所以说,这个傻乎乎的大个子最终也不得善终么?
他低下头,突然就觉得有些累。这一场闹剧,他是唯一看过剧本的人,提前得知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死劫数。
他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向命定的结局,说不得也改变不得。
巫即突然敲了他的脑门一下:“怎么?你也要死了?”
江虞南猛的回过神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生命力流失和连日未进食,不仅影响了旁人的情绪,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现在又岂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原本有些散的目光又凝练了:“……我当然不会死。”
巫即不置可否,他盯着眼前的青年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不会死,吃了不死药也一样,只是早晚的事。”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你命不会绝在这里而已,幸运的孩子。给你一句忠告,不死果修身,不死药锻魂,凡人之躯是无法承载过于强大的灵魂的,西王母说到底,也还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江虞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认真的看向那老巫:“……你在预言?”
“我是天生巫者,兼具预言诅咒之力。族里的大巫告诉我,预言远比诅咒强大。”巫即目光飘的有些远,“我借用预言的名义,害了不少人,后来遇见了一个孩子……”
他念念叨叨说了很久,因为神智开始模糊,越说越不清晰。江虞南坐在他身边听着,突然就想到,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村里的老人很喜欢这样念念叨叨,跟后辈说故事。
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虚弱状态人心思更加敏感软弱,他突然就对这个老人生出了一些同情。
巫即口齿愈发含混不清,他目光凝滞,被日光晃的眩晕——
一片炫目的白光中,他似乎又看见年少的常羲满身泥污,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漂亮的有些凉薄的小孩抬起头,如同孤单而警惕的幼兽:“……你是谁?”
年轻的巫即刚因为弄死酋长的儿子,被赶了出来。他背着他的全部家当——两只野兔、一串骨链,几个装着诅咒用的巫药和毒虫的石盒,诧异的看向这个小孩。
他们一起烤了那两只野兔吃,那小孩大概已经饿很久了,他大口吞咽着,吃着吃着眼泪就大滴大滴落下,混着额上的血迹一同糊了满脸。
巫即连忙给他擦了脸:“你别哭啊,我无家可归都没哭,你哭什么?”
小孩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清亮温软的嗓音挠的人心颤:“……我是最弱的神了,没有人看得起我。”
“嚯!”巫即发自内心的惊叹出声,“你是神啊,好厉害,我们族里只有大巫见过一次神,还吹嘘了好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常羲眨了眨眼,迟疑道:“……你觉得我厉害?”
“当然了,你可是神呀!”
他那巴掌大的脸上,慢慢的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看向眼前年轻健壮的人类,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唔,你是巫者?”
巫即点了点头,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诅咒和预言都是多么强大而稀少的巫力。他毫无防备的说:“不过我只会预言和诅咒……大巫不许我用咒术,所以我连那个会控木都小巫都打不过……”
他情绪有些低落,却没留意那小孩眼睛突然一亮:“你会诅咒……”
见巫即承认,那小孩纤长的睫毛微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激动,突然一把抓住巫即的手:“为什么不用咒术?那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整个九州都会畏惧你!”
巫即眉头微蹙,有点懵:“不,为什么要畏惧我,我不想……”
“不,你想。”
那小孩抬起头,一双漂亮的双眸亮晶晶的,水光潋滟,巫即心神不禁恍惚了一瞬。
“……我不想再做废神了,我想变强大。这样就没有人会欺负我了。”年幼的常羲小心翼翼的问他,“你会帮我么?”
巫即听见自己笑了:“好吧,我的小神明大人。”
——这是他和常羲的初遇。
可惜世事无常,他精通预言,却也没能算出后来的事态发展。
巫即身体突然急剧颤动了一下,如同被抽去灵魂,整个人缓缓的向后倒下。
他死了,死前脸上居然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贴着墙远离他们的那些人里,有人掩面哭了出来,轻声道:“……巫即大人回归魂海了。”
……
那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比往常都早。
血月当空,却无星子,天地间昏暗无光,红色的微光如薄纱洒向大地。
那红光如有实质,自九霄云端坠落凡尘,凝结成万道金丝,直垂人间。
——那是帝流浆。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偌大山谷,如同刹那间被煮沸的水,伪装已久的平静假象被撕裂开来,数不清的大小妖兽齐齐跃入空中。他们口器大张、手段齐出,纷纷对着帝流浆而去。
这一幕其实是极为荒诞的,能藏匿在月母眼皮子底下的大妖,少说也有不下于五百年的修为,单拎出哪个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家伙。可此时它们对着某个金色源头凌空而上,像是扑火的飞蛾,贪相尽显丑态毕出。
一道白绫突然横贯数百里,在山谷上盘旋成一道巨大的屏障,然而众妖的攻击尽数穿了过去,如同打在了空气上。下一刻,那柔软流动的白纱突然化作薄如蝉翼的刃,成百上千的妖兽刚觉察出几分危险,却已经迟了,它们甚至没来及出声就被尽数斩杀于其中。
扶桑树下,一口巨大的鼎炉已经备好了,十金乌祭出本源火种,以供月母炼药。那白绫吸足了血,将妖兽的尸体与帝流浆卷入那丹炉之中,像条餍足的蛇缓缓缩回了主人身旁。
月母姗姗来迟,他手持白玉琼坛,将其中的不死果取出,放入炉内。
江虞南不知道,当年凤凰随手摘了喂给他吃的果子,如今已经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神物。
千年前对于昆仑山神族来说,不死果不过是一年生一树的果子,算不得稀罕。可这么多年九州灵力日渐稀薄,可能要数百年才能孕育出一颗来。果子出世时天现异象,引得无数半神与妖兽共同争夺,常羲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以帝流浆为原浆,不死果为引,再加上各种天材地宝……
常羲逐渐露出笑容来,他定了定心神,屏息静气开始引导丹炉内能力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树的方向突然金光大作。那光亮极强,照亮了半个青州。
千年之后,不死药又一次炼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