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郢对他比划“怎么了”
方一没有回答,他回过头,被狱警推走了。
当时宿郢的心里就有些不安,因为那时离十年之期只有半年了。不出意外,半年后,方一这个人就会从这世上离去,无论他判了多少年、无论人间的监狱管理有多么严酷也无法留住死神要劫走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那之后过了两个多月,监狱里发来通知,说方一可以出狱了。当他细问后才知道,不是出狱,是保外就医在某一次方一晕倒后,他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简而言之,活不久了。
宿郢把人接出来后,直接送去了全国最好的几家医院里看诊,无一例外,都给出活不过三个月的结论。三个月不是他不治疗就能活到的时间,而是用遍所有的招数和金钱能活到的最大期限。
他的晚期,已经是晚期中的晚期,不然的话监狱里也不会什么话都不说就直接让方一出狱。若是什么治疗都不接受,方一可能就半个多月可活了。
这不怪宿郢发现得晚,如果方一能够接受他一月三次甚至是一月一次的探监,那么都不会让事情发展得这么糟糕,但是方一不,宿郢每月去监狱三次,但方一能接受的却是三个月一次。
这还算好的,前些年,方一三年都不会见他一次。
如果时间还长,那么他有的是责怪的时间,但很不幸的是,方一连三个月可能都活不到了。
宿郢没办法说什么,也不知道方一这样隐瞒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是为了什么,他连责怪对方的立场都没有,毕竟他们只是认识了两天的人,如果不是他倒贴着每月去探监,恐怕对于方一来讲,他不过就是个给他施过恩的路人,是个磕磕头就能够了结一切缘分的对象。
那一阵子,为了给方一治病,他十年攒下来的财富如流水般地花,没有丝毫心疼,几个月下来花了百来万,眼睛都不眨一下,依旧是住最好的监护室,用最好的医疗手段,如果不是病情已经发展到不能出国的地步了,怕是他还会想办法弄来私人飞机把人送出国去抢救。
他这番付出让冯庆都感到疑惑,私底下还悄悄地问过他“为什么”。一个在方一入狱前两天才认识的人,到底是图什么,能让他付出这么多
没有人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宿郢保持了沉默。
方一住院后,宿郢放弃了所有的工作和私人生活,在医院旁边买了房子住了下来,以方便照顾方一的生活起居。后来发现方一只有握着他的手才能睡得安稳以后,就干脆住在了医院里,在病房里放了个沙发,困了就握着方一的手在沙发上眯一会儿,醒了就在一旁拿着铅笔安静地画画。
这些年来,他画画的水平虽然没什么提升,但是却不再被画馆的李女士评价为“空有技巧,没有灵魂”了。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画是有灵魂,什么样的是没有,但这也不太重要,他画画也不是为了什么“灵魂”,而是为了方一。
当年一次次探监却一次次地被方一拒而不见后,他深深地感到茫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要如何跟方一沟通。
他想过,既然方一这么不知好歹,那么他也不要管了。管这些干什么呢反正最后这人最后还是要死的。
在这样的想法下,宿郢有整整一年没有去探过监。刚开始还会想着念着,但到了后来,也就被他刻意地忘了。他仿佛习惯了,也仿佛忘记了方一这个人,直到有一天,监狱长找到他谈话,含蓄地问他为什么不去探监了
他没说话。
监狱长跟他东说西扯,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道“他这些年只接受过你送来的东西,你前年带给他的手语书他都看完了,这段时间又在翻来重新看。”
宿郢想,看来他还该为此感到荣幸。
也许是脸上生闷气的表情太过明显,监狱长叹了口气“你前几年每个月都来,虽然方一没有见你,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至少还有个盼头,每次你来的时候,他其实都在探监室门外,只不过没进去,我们刚开始以为他是不想见,后来发现他每次都会来,但每次都是来了就走,不会露面,所以我就问了他原因。”
什么原因
“他没说,但我猜到了。你知道有句诗叫近乡情更怯吗”这位已经中年的监狱长像个父亲一样和善地笑了笑,道。
宿郢紧了紧手。
“他不是不想见你,是不敢见你。”
他连杀人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监狱长用他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看着宿郢,道“他判的是无期,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你跟他没有亲属关系,你就算来,能来多久,就算等,能等多久如果说有一天你腻了不想等了,就像现在这样”
监狱长没说完,但他的未尽之意已清清楚楚有时候最让人绝望的,不是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而是见过了希望以后又失去希望。
艾米丽迪金森在诗中曾这样写道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