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下人登时跪下。
“王爷息怒事情是这样的。
今儿有王爷的幕僚遣人前来回话, 说是一切都妥当了, 只欠王妃这场东风,王爷是知道的, 王妃在外人面前一概是要脸面的, 自然满口答应,只让来人告诉诸公, 请他们放心。
等那小厮一走,王妃就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 焦躁得了不得,这才立时遣婢子前去寻王爷, 请王爷过来,让婢子只说有要事相商。至于是何要事, 王妃不说, 婢子们也不敢问。
请王爷明察”
安王爷气得脸色铁青,想起适才被苏如玉撩起的那团火不得发泄, 只能憋着, 这会儿更是耐心全无“既是有要事相商,她人呢”
幽兰照陆之韵的吩咐回话道“王妃急得了不得,在房里左等王爷也不来, 右等也不来,就带着幽浮幽色二人出门去了, 说是去园子里散散,指不定还能遇到王爷。至于去了何处,我们也不知。”
因此, 安王爷不知道陆之韵有什么事要说,只得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丫鬟们为他沏上一杯凉茶,皆敛声屏气地退下了。
一出门,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捂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虽说忧心王爷与王妃的感情,然而想到王爷当初多次令王妃独守空房、苏如玉更是多次以身体不是为由在安王爷要与王妃同寝时将安王爷勾走,今儿王妃的安排对苏如玉既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让安王爷尝到了王妃曾经在房中苦等他的滋味,心中好不畅快,又为安王爷的吃瘪之相感到好笑。
此时,陆之韵倒不焦躁的,只在梨香园同柳问梅谈笑风生,时不时还要卿卿我我。
焦躁的,成了安王爷。
他喝了一杯下火的凉茶,便忍不住起身,沉着脸在室内来回踱步。
只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偏陆之韵又说关乎他的大事,他是半点也不敢怠慢,唯恐出了差错以至于事败。
于是。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王妃何时回来”
“婢子不知。”
一刻钟过去了。
“王妃还没回来”
“婢子不知,王妃只说,若是王爷来了,千万请王爷等着。”
半个时辰过去。
安王爷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浑身带着一股从战场上历练回来的肃杀之气。
“王妃还没回来”
“还没。王爷可要传膳”
“再等等。”
暮色四合。
渐至于,满城上了华灯。
丫鬟们将灯芯点燃,罩上了灯罩。
丫鬟婆子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桌上摆的尽是珍馐玉馔。安王爷喝了两杯酒,双目越发沉得令流翠苑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你们老实告诉我,王妃现在何处”
流翠苑跪了一地的奴仆“王爷息怒,婢子们实在不知”
而此时,梨香园中,灯前影双双。
墙壁上,只见一个纤细窈窕的影踮着脚,弯腰扶着八仙桌,身后立着另一个高挑秀逸的影将那窈窕的搂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陆之韵的贝齿咬着下唇,盯着眼前不断晃动的灯罩,怎么着都没想到会这样。她原是来寻他,想和他好好地说会子话,却没想到,说着说着,一想到平日里二人虽互相倾慕已久,却碍于成天几十上百双眼睛盯着,连说一两句话都要避忌,此时只有两个人时,是决计不能安静地在一处说话的,动物的习性全都上来了。
亦或者,是她压抑太久,明知不可为却想为,想了许多日,忍了许多日,她终久做了女德、女则、道德、世人所不允许的事,心底有种莫名的兴头,仿佛上了瘾了一般,仿佛这样就能将世人教训她、规范她言行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全都踩在脚下,仿佛对着俗世中人说了一句“放你娘的屁”
幽色幽浮见天色太晚,想着安王爷还在等着,恐安王爷怒火太盛发作陆之韵,有意去寻陆之韵赶紧回去,却被梨香园的两个唱旦角的女孩子绊住说话,说着说着,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终于,梨香园的人再拖不住她们,她们往柳问梅的房间寻去。
“笃笃笃”
房门被扣响。
柳问梅只觉怀中的人身子一僵,正待停时,她忽地张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柳问梅一顿,旋即,门外的幽色幽浮二人便听到桌脚磨着地“吱嘎”作响,伴随着熟悉的、从前陆之韵一个人沐浴时会发出的声音。
夏夜的蝉声与蛙声连成一片。
幽色幽浮二人在宫灯的映照下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面上的惊骇。她们早觉着不对劲,如今,她们的王妃果真做下了这惊世骇俗、不可挽回的事。
一层层羞赧的红霞伴随着陆之韵的声音爬上了她们的耳颈、面颊。
渐渐地,那声音像一支由缓转快的曲子,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伴随着和从前看戏看到好处时喝彩拍掌的声音,一边是清越的吟咏,一边是激烈的喝彩,和在了一处,混着知了的鸣唱和蛙声,竟是别样的相得益彰。
整理好衣物时,柳问梅替陆之韵将眉毛描上。
陆之韵同柳问梅额头抵着额头,靠在玻璃梳妆镜前,依依不舍道“我去了。”
柳问梅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我情愿你长长久久地留在我身边。”
陆之韵抿唇一笑,打他的肩“你又说胡话。”
却被他捉住手放在唇边轻吻。
须臾,房门被打开,幽浮幽色二人看到了陆之韵水润的双眼。
她衣衫已整洁,无半分逾礼的痕迹。而柳问梅只敞怀披了一件外袍,披散着长发,不画而翠的眉像是凌厉而飘逸的两柄剑,不点而朱的唇微扬着一抹笑,外袍下瓷白如玉的肌肤上似有几缕指甲刮出的血痕,风华绝代,几近于妖孽,非人间所能有。
此刻,幽浮幽色仿佛被骇住了一般,半分也不敢往柳问梅那边瞧,只敛声屏气、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二人心中,甚至在想,倘或是在别的府里,撞见这样的事,只怕性命都没了。
但。
她们知道,王妃是故意让她们看见的。
身后的门关上,陆之韵瞟了二人一眼,道“你们是打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都该知道”
幽浮幽色二人忙低头应下“王妃放心,今日婢子什么都没看见。”
“这才是我的好丫头。”
陆之韵仿佛已脱胎换骨,竟再不似从前在人前一定要装出端庄贤良的模样一般,仿若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她一左一右搭着二人的手臂,脚步虚浮地回流翠苑。
等走到半路时,幽色突然想起,斗胆问了一句“那王爷那边”
陆之韵淡而轻鄙地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对她而言,安王爷,也算是个玩意儿。他敢算计她,以为她会像梦中一样为了一线生机去讨好他求得他的宠爱,甚至于对他摇尾乞怜,他就错了主意。
倘或她死了,他也需是个垫背的。
而她从前所受的种种委屈,在这有限的他有求于她的数日里,她何不一一讨回呢
幽浮幽色虽忧心忡忡,一方面恐今日之事败非但王妃遭殃她们也被殃及池鱼,另一方面因着忠心和多年的情分,她们越发担忧陆之韵同安王爷之夫妻情,只不知二人将如何收场。
临近流翠苑,陆之韵又端庄大方起来,是世人所称赞的模样。
她一步一摇地走进流翠苑时,安王爷已独自用膳不知喝了多少酒。见陆之韵进来,他按捺着性子,放下酒杯,压着怒气问“王妃找我,有什么要事要谈”
陆之韵却是一笑,在安王爷对面坐下了,拿着手帕的手托腮,手肘撑在桌上,一双水润的双目熠熠生辉地盯着他看“你不必怪丫鬟,她们说的话都是我教的。倒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要王爷过来一趟,恐王爷不来,才撒了两句谎。”
安王爷当即怒火中烧,捏紧了手里的酒杯,直勾勾地盯着陆之韵道“既没什么事,为什么诓我你竟敢消遣我”
安王爷越想越气,一想到适才苏如玉沐浴的模样,一想到他非但错失了一番酣畅淋漓的欢愉,一想到临走前苏如玉眼中的震惊和委屈,一想到他到流翠苑根本没看到陆之韵的人,一想到陆之韵的刻意怠慢,他就恨不能捏住陆之韵的脖子,问她又要作什么妖
然而,他现在不能。
理智仅悬一线。
他手上越发用力,终是气不过,小酒杯“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被捏成了碎片,骇得流翠苑众人惊惶下跪,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
“王爷息怒”
他索性踹翻桌子,冷脸负手而立,“乒铃乓啷”地,碗盘杯碟碎裂一地,混在酒菜中,一地狼藉。
此时,陆之韵却不怵他,仍旧坐在圆凳上,是人前端方的模样,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气魄。
她轻轻一笑,道“王爷气什么呢”
不待安王爷说话,她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王爷不过等我一日,便气得了不得,可知从前我也是这样等王爷的我等了多少个日夜可王爷是怎么对我的”
气氛剑拔弩张。
她并不急,脸上仍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声音温柔得如山间清澈的流水,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成亲前,王爷亲口对我父母承诺,此生无二色,婚后不久,喝了酒就和丫头有了不才之事,后面又有数位侧妃陆陆续续进府,还要我安排她们的日常起居,南下回来竟又有了一位在后院专宠的苏侧妃。每月里不过来我房里一两遭,一听苏侧妃身子不舒服就飞也似地赶去了,活像我是一只会吃人的老虎一样。”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清澈的目光似将他看透“今儿王爷有求于我,尚能对我如此大呼小叫,他日若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王爷待我又怎么样呢想来前儿王爷说心里一直有我、旁人不过是个玩意儿、谁都越不过我去、要和我重修旧好,不过是哄我玩罢了。若不然,今儿我原以为王爷要来流翠苑的,王爷偏去了会芳园。这倒也罢了,只因我让丫鬟去叫王爷,坏了王爷和苏侧妃的好事,王爷就气得了不得,恨不能杀了我呢。”
说完,她就只盯着安王爷瞧。
安王爷心中的怒火在胸膛中翻涌着,到了喉咙口,又被陆之韵这一番话压着,令其不得出。
他知道,她这是仗着他有求于她,故意乔张做致。
从前,他哄她,说要和她重修旧好,不过是当她蠢,以为她爱他,只要重修旧好的说辞一出,她什么都肯为他做。
然而,此刻。
通过今日她对他和苏如玉的戏弄,他才知道,是他小瞧了她。
是以,即便他再愤怒,他也不能和她撕破脸。
兔子急了还咬人,若让她看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饶过她,只怕她非但不会帮他,还会拼着鱼死网破来害他。
她今日之种种,无非印证了一件事她还爱他。因为爱他,所以才会计较他去了会芳园而是流翠苑,因为爱他,才会搅和他和苏如玉的好事,才会故意膈应苏如玉。
当然,这种爱并不能令他就对陆之韵生怜。
在他心里,她从前是一个无脑的妒妇、毒妇,她现在是一个有脑的妒妇、毒妇。
安王爷逼人的目光盯着陆之韵好一会儿,突然就笑了,上前半蹲着身子,握住陆之韵的双手道“看你,瞎说什么呢又胡乱置气。我说的再没有一句假话。”
陆之韵若有所思地盯着安王爷瞧,一言不发。
安王又道“我倒不是气你。今儿我原是想来流翠苑的,但想到你昨日说身上不舒服,又不肯留我,这才去了会芳园。你若不喜欢,我往后再不去了,如何”
陆之韵深深地看进安王爷的眼里“王爷果真不生气”
安王爷皱眉道“如何不气我一听说你找我,心里高兴得了不得。一到这里,丫鬟们都说你出去了,倒像是突然一盆凉水泼在了滚烫的心上。让我等了这许久,你说你该不该”
陆之韵正待讥刺他几句,忽地计上心头,遂垂目,做出小女儿赌气一般的情态,低声道“你只怨我叫你生气,却不说你做的事令人难受。”
她是比安王爷矮的,依稀只到他肩头。这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颈子,令他不由得想起新婚燕尔时他们在一处欢好时她仰着颈、汗珠顺着颈子垂落的模样,眼眸蓦地暗了,满腔压抑的怒火又由另一种火取代。
她这无异于示弱的一句话,亦勾起了他从前对她的几许真情来。
安王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将陆之韵从凳子上拉起来,凝视着她,低了声气儿,温存地哄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该。往后再不要说我哄你这样的话,我这一腔真情,被屈枉了自然要生气的。”
陆之韵突然抬起双臂,踮脚搂住了安王爷的脖子“王爷不哄我”
安王爷闻到了陆之韵身上一股异样好闻的香味,很熟悉,却不知在哪里闻过,他搂住陆之韵的腰,低了声儿,温柔道“不哄你。”
嗓音落下时,他再也忍不住,脑海中全是她从前和他在一处时的形景,低了头就去亲她,却被她矮身躲过,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
安王爷顿时去抓她,偏她身姿灵活,又躲了开去,和他隔了十数步远,拎着手绢子咯咯笑。
安王爷喑哑着声儿“你过来。”
幽浮幽色二人在外面听见,心头焦躁得了不得。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今夜王爷万万不能留在流翠苑,王妃适才在梨香园才同柳问梅在一处,回来尚未洗浴,若安王爷果真要和王妃一起,事情便败露了。
陆之韵又做出从前刚嫁给他时的形态,道“我不过去,你肯定要收拾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安王爷上前,陆之韵就道“我今儿乏了,累得了不得。王爷若有些什么别的想头,请移步别的妹妹房里罢。”
安王爷的喉结动了动,道“你哄我。倘我去了,你又要生气。”
陆之韵道“我不生气。只要王爷心里想着我,我绝不生气。”
安王爷佯怒道“你这是要把我往别人房里推”
“今儿真不行。王爷从前是知道的,我一到月信这几日,身上就劳乏得了不得。明日又要进宫请安,回来少不得要同其他奶奶太太们应酬,又要替王爷管着这一大家子,后日又要和姚率相见。王爷心疼心疼我,如何王爷要是果真舍不得我,就留下。王爷在床上歇息,我在榻上委屈一晚,如何”
说完,陆之韵又补了一句“只是在王爷的大事上,终久有些妨碍。都说女人信期这几日,男人万万不能近身,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陆之韵本就生得美,只因她从前和安王爷赌气,令安王爷忽略了这种美,如今直面这种美时,安王爷自然心猿意马。
他反倒不想走了。
又不得不走。
这不得不,又加剧了他的不想。
遂,他不再提走或者留,只令丫鬟将地上收拾干净。众人收拾完出去时,都不由得交头接耳道“嗐,王妃既有这手段,为何早不使出来若早作为起来,这几年也不至于令苏氏那贱蹄子在府内张狂了”
幽浮幽色二人亦听得有丫头作如是言,都不由得暗暗苦笑。
今儿王妃做下的事,岂止将王爷拉下马来这一桩只求将来闹得轻些,否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内室中,安王爷已同陆之韵在榻上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几,几上有一壶茶。
陆之韵斟了两杯,一杯推给安王爷,自己端起一杯来喝,喝了这杯茶,安王爷又要去拉陆之韵的手,陆之韵假作没看见,安王爷又道“下面既不方便,上面给我瞧瞧,我不劳动你,自己来,你只解开衣襟,让我瞧瞧,如何”
陆之韵别过身去,红了脸,似怒非怒地睨着安王爷道“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怎么说这等下流的话竟连礼法也不顾了。”
安王爷道“王爷也是人,况且又不是在外面说,不过是咱们夫妻间的悄悄话儿。你就羞得了不得,往后再要听我说了别的”
幽浮幽色和其他丫鬟都在外面。她们二人听见安王爷情意绵绵的声气儿,又提心吊胆起来,唯恐安王爷把持不住,连月信都无法抵挡他要和王妃行那事的决心。
他话未说完,便被陆之韵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