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翠柏之下,面色苍白的季严凌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他收起手中的书本,朝着阮梅梅的习字的方向踱了几步。
十一二岁的病弱少年,五官还带着稚嫩,可是他此刻的神态表情,没有半分的天真纯粹,突然平和淡定下来的目光,让同样早慧的阮梅梅莫名警惕,忍不住悄悄地向后挪了几步。
“李大宝,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重新正视了阮梅梅这个人,再刨除掉一系列的个人偏见,季严凌认真琢磨起她往日的行事做派,心底渐渐浮现出了几分明悟。
原来,这丫头心野得很,也大得很,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一村一落当中,阮梅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直在为着改变既定的人生轨迹而努力。
男孩子一样的穿着打扮,喜欢舞刀弄棒,在村子里拉帮结派建立小势力,再偷偷找他识字,这基础打好了,足够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生存下去了。
“这就是母后所说的,心性坚韧,勇于跳出常规的那种人吗”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和泥土的清香,这样原汁原味的山野味道,不知为何,却让他想起了远方的九重宫阙,想起了嘉和宫内常年不散的楠华沉水香,那样的清甜、悠长,又带着沁人心扉的润凉。
那时候,广袖华裙的母后经常坐在长长的桌案之后,把他抱在身边,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一些简单又深刻的道理。
“严凌,真正强大的人,不在于出身、体魄、学识甚至涵养性格,而在于,不耽于安逸,不随波逐流,并且,永远能够认清自我的渴求与底线,无论身处微末还是名动四方,内心坚韧之人,都藏着一身折不断的傲骨。”
“母后,你见过那样的厉害人物吗”
小小的季严凌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母后的话,他只知道,母后夸奖着一些人,而且似乎希望他也变成那样的人。
当时,母后是怎么回答的呢
季严凌的回忆瞬间恍惚,对了,母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亲生父亲那张虚伪冷酷的面孔,就出现在了庄严华丽的嘉和宫内,再之后,母后就很少有空闲单独教导他了。
从纷杂晦涩的过往中回过神来,季严凌再看阮梅梅,心里突然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屠户出身的聪明小姑娘,会是母后还没来得及给出的那个答案吗
这样的奇妙想法一旦生成,季严凌清亮的眼中,先是闪过不可思议,然后,是一抹隐藏得很深的兴致盎然。
他突然想要看一看,不甘于被规矩习俗束缚的阮梅梅,出身低微见识浅薄的阮梅梅,从底层挣扎着蓬勃向上的阮梅梅,今后,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是痴人说梦,贻笑大方还是踏碎荆棘,步步生莲
“阮家妹子,我下个月就要到镇上去读书了,私塾的夫子是我的一位远房叔伯,他的学识不错,对女孩子读书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的偏见,你若是想要继续识字念书,我可以把你引荐给我那位长辈。”
“出去念书”
阮梅梅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凶“李大宝,你消遣我呢除了官家富户小姐,这世道,哪有穷人家的女孩子上学读书的机会,你说这些,是给我找不自在呢”
季严凌摇了摇头,他没在意阮梅梅横眉冷目的表情,反而围着她饶了几圈,再开口,声音里面就藏着几声促狭
“我哪敢消遣阮家大姑娘呢,整个赤霞村,谁不怕阮家父女虎虎生威的杀猪刀”
“你想试一试”阮梅梅被当面调侃,杏目圆睁,忍不住捏碎了手中用来练字的粗木棍子。
季严凌突然咳嗽了几声,好一会儿,才重新平复了气息。
“我给你推荐夫子,是因为不忍心看你浪费了上好的读书资质,无论怎么说,可以泼墨挥毫的手,也不该一辈子握着杀猪刀和烧火棍不是”
阮梅梅尽量不去看季严凌狐狸一样的讨厌笑容,只是抓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询问
“你觉得我读书的资质不错真有夫子愿意教导穷人家的女学生我们家可交不起太丰厚的束脩。”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的承诺已经给出了,就看你接下来怎么选择了。”
阮梅梅没有多犹豫,她紧紧盯着季严凌“如果你真的能给我引荐一位好的夫子,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李大宝,我爹说了,天下没有白吃的猪肉,你这么做,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回报呢”
“回报啊”
季严凌拉长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身粗布短衣的阮梅梅,最后,又在她乱七八糟的发髻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
“你就当是欠我一个人情吧,以后想着还就是了。”
阮梅梅紧紧抿了抿嘴唇,知道如今的自己或者阮家,确实拿不出让季严凌感兴趣的谢礼,毕竟,他是里正家的宝贝独苗苗。
只是以后,她阮梅梅会努力偿还这个人情的。
天色渐晚,阮梅梅让身体孱弱的季严凌先行离开后山,她自己则又在地上练了一会儿大字。
等到倦鸟归巢,天色愈加昏暗以后,她才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挑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拎着半篮子野菜山果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后山范围。
晚上归家,阮家三口人吃罢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的时候,阮梅梅把这些日子和季严凌学认字儿这件事,告诉了自家爹娘。
“啥你这些日子晌午过后不着家,说是去山里找果子尝鲜儿,其实就是去后山识字儿去了”
阮梅梅点了点头,连忙使眼色压下阮母提高的嗓音儿“娘,你冷静一下,别吵到邻居都听见了。”
“你个死丫头,还知道怕邻居听见。”
阮母操起一只鞋,就要往阮梅梅背上甩打,阮梅梅自然不想挨揍,早在阮母脱鞋的时候,就上蹿下跳地跑开了。
“哎,娘,咱好好说话,别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