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终焉闪耀之枪”
光在奔流。
原本只是无垠黑暗中的一线曙光, 但那光无止境地膨胀、扩大、蔓延,最终凝聚成比黑暗更高一丈的滔天巨浪,将黑暗本身也吞入其中。笼罩于人面树上空的浓重阴影,不是“被光明撕开一道裂隙”,而是有如一座孤岛,被四面澎湃高涨的光之巨浪包围, 不由分说地淹没了。
而我置身于其间, 只感觉放眼所及之处尽是光、光、光, 仿佛投身于群星汇聚而成的璀璨海洋。
在这片浩瀚的星海之中,我被光芒晃得睁不开眼, 只好凭借本能伸手摸索,同时开口呼唤自己最信赖的名字。
“埃德蒙埃德蒙唐泰斯我看不见你。你在那里吗”
然后, 意料之中的回答在耳边响起。
“我在。”
与此同时, 我感觉到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被裹入一片大理石般坚实的凉意之中。
头顶传来斗篷摩擦的轻微声响,与此同时, 肩头也落下布料厚实柔软的触感。单从触感上来看, 似乎是岩窟王展开斗篷, 仿佛亲鸟将雏鸟庇护在羽翼之下一般,将我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在其中。
“没关系的, 埃德蒙。”
我小声宽慰他道。
“阿尔托莉雅的圣枪不会伤害我, 我知道。”
“我也知道。”
他口中这么回答,但却并未撤开遮挡在我头顶的手臂,反而向前踏上一步, 以一种轻柔平缓的动作揉了揉我的头发。
“只是我想要这么做而已,茜。现在我也看不见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判断你的位置。”
似乎是觉得这话不够有理有据,他略一沉吟,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让四散的黑泥飞溅到你身上,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
面对这明显属于过度保护的台词,我只能一边苦笑,一边抬起手来向他肩头轻轻一叩。
“所以说,我没关系的。埃德蒙,比起留在这里照顾我,应该还有更加非你不可的任务吧”
“也是啊。”
好像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岩窟王认命似的叹了口气,终于松开手向后退去,让我独自站稳脚跟。
“我明白。”
他的叹息声里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人面树消失以后,我会找到梅尔特莉莉丝和遭到附身的天川星鸟,把她们平安无事地带回来。这就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嗯。”
我在光中点头微笑,旋即想起这会儿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于是立刻又端端正正地向他深鞠一躬,额头恰好抵上他胸口。
“谢谢你,埃德蒙。”
我真诚地向他道谢,“对于这样任性乱来、天真到无药可救的我,感谢你一直陪我到最后。”
“说什么最后。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而已吧”
岩窟王沉声纠正我道
“清算血缘中的因果与恩仇之后,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茜。至于你的性格”
我感觉到他摩挲我头发的手顺势下滑,带着难以言表的眷恋和怜爱之意,修长冰凉的手指从发丝间梳过,最后缓缓停留在我的脸颊。
“你就是你,你很喜欢这样的自己。就算让你改变,你也不可能任人摆布吧。”
“当然。”
我利落地肯定,接着又耸动肩膀轻轻地笑出声来
“而且,不只是我自己喜欢啊。埃德蒙,你喜欢的也是这样的我吧”
“哈。”
须臾沉默之后,我的笑声之中又混入了青年沉郁的低笑。与他纵声大笑时不同,此刻我能够清楚听出他声音中压抑的疯狂,深沉的悲愤与痛苦,以及
在经历并看透那一切之后,沉静的、通透豁达的释然。
就好像雨过天晴之际,如同镜面一般无限延展的开阔海平面上,吹过了一阵清爽的风。
“没错。正因为是这样的你,所以我才”
仅此一次,他向我报以清风般飒爽的笑容,语调明朗而又轻快。
不是岩窟王,而是年方十九岁的“法老号”水手埃德蒙唐泰斯的笑容。
不是如同监狱塔那般冰冷幽暗,而是带着生命特有的鲜活热量,让人联想起温暖的阳光与风,拍打礁石的海浪,大海上乘风破浪的航船。
我知道,正如基督山伯爵中所讲述的一样,埃德蒙唐泰斯丧失的事物无法挽回。
比任何财宝都更为珍贵,永不复返的黄金岁月。
被漫长的牢狱之灾磨灭,面目全非的少年意气。
在光阴荏苒中瓦解消弭,无从弥补的亲情爱情。
即使如此
只要未来仍在延续,人与人还是可以相遇,然后相恋吧。
“复仇鬼无须救赎。但是我爱你,如同别人爱他们的救赎。”
在世上最为灿烂的光辉之中,我听见世上最美的告白。
“结束了”
“人面树真的完全消失了”
“我们战胜那家伙了吗”
“赢了赢了啊,我们从提亚马特手中活下来了”
半小时后
目送岩窟王的身影隐没在光芒之中,又眼看着他一手一个将莉莉丝和星鸟扛出逐渐蒸发的黑泥之海,我紧绷的神经终于一口气松弛下来,细若游丝、凭借意志力勉强维系的意识也随之远去。
当我再次苏醒的时候,我已经置身于之前和同事分别的海滩,脊背被砂砾和碎石硌得发麻,耳边传来各种迷茫或狂喜的低语。
“抱歉,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藤间,你怎么看”
“这好办,掐一下你就知道了。南丁格尔,这里有人怀疑自己出现幻觉,麻烦你诊治”
“等一下这不是掐的问题吧,快住手,我不需要靠截肢来证明自己的清醒没必要,您这样真的没必要”
偶尔,其间也会夹杂如此画风独特的沙雕发言。
“”
没错。从上述发言来看,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美梦,一定就是我如假包换的亲同事了。
虽然我的判断标准有点奇怪,不过那不是重点。
“呃”
在莫大的安心感之中,我一边强撑开沉重的眼皮,一边用手肘勉力支起更为沉重的身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视野离开地面,看见同事们一个个步履急促地来回奔走。
就在我身旁,还有许多伤员正在海滩上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仿佛一溜儿等待日光晾晒的咸鱼。
“那个这里是”
头脑中依然一片混沌,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发问。
“真是的。这点小事,自己看不就知道了你回来了啊。回到原点,你一开始出发的地方。”
就在此时,贞德ater没好气的声线从身后响起,一瞬间就打消了我心头最后一丝疑虑。
我立刻惊喜地扭头望去
“ater亲”
“亲你个头啊。”
贞德翻起一个亲切而标准的法兰西白眼,扬起手中的矿泉水瓶,不由分说便冲我头顶“哐”地一敲。
话虽如此,也许是顾及我的身体状况吧,她这一下的敲击力度就和“小拳拳捶你胸口”差不多。
“好了,赶紧把水喝了振作起来。其他人还在全岛搜捕首领的下落,你好歹也算是领队之一,总不能一直躺着偷懒吧”
“什首领逃脱了可是,他应该已经”
“是,他已经和天川星鸟分开了。那女人还没断气,要找她的话,就在另一头的伤员堆里。”
贞德貌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解释道,但紧拧成死结的眉心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躁。
“岩窟王说,当时有一部分黑泥沉入地底,而后不知所踪,眼下他还在寻找线索。或许,那个男人的意识还没有彻底死亡。证据就是”
贞德老大不乐意地伸手支撑我的脊背,让我得以坐直身体,仰头向海边阴沉如故的天空望去。
在那里,我们赫然看见
“提亚马特女神”
不错。
即使人面树已然坍塌,身姿如巨树一般高耸入云的女神却仍在海滨,并未随着人面树力量的断绝而消失。
只不过,此刻她暂时停止了行动,空虚的双眸俯视海面,双手与长发一同安静地低垂,姿态间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无辜之色。
仔细一看,她的身躯似乎正逐渐变得透明是因为人面树毁了吗
“也许是因为魔力断绝,提亚马特没有继续前进。就这么放置不管的话,过一段时间也会自然消失吧。”
贞德简短地说明道。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把她的召唤者逮捕归案对吧”
我一手撑着额头,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碾轧作响,每一条肌肉都痛得像要当场断裂,只能强颜欢笑,以笑容来掩饰自己疲惫不堪的身心。
“”
面对我如此一目了然的疲态,贞德ater把眉头皱得更紧,半带挑剔、半带无奈地垂眸瞥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一脸不悦地将头扭向一边。
“哼,算了。要是我勉强只剩一口气的契约者战斗,之后会被他们念到死吧这种麻烦事,我可敬谢不敏。”
“他们”
我一时间不解其意,正要转动僵硬的脖颈循着她目光望去,随即便只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好几道嗓音交织而成的呼唤声迎面传来
“aster”
“大将你醒了吗坐着别乱动,先让我检查一下”
“茜,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痛”
“我说,你们让一下啦我挤不进去啦”
“啊哇哇,啊哇哇哇”
我先是被迎面扑来的萤丸撞了个趔趄,紧接着又被药研、清光和贝狄威尔团团围住,险些再次一个倒仰就地躺平。
“慢一点慢一点,我很好,一个一个来”
我挣扎着制止他们拥挤上前,但心中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感到一种难言的喜悦和餍足填满胸腔。
“所有人都在啊。大家都平安无事,这样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