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西面是山, 东面是海。
如果你站在沂河的冲积平原上,向西北的方向望去,就能够看到沟壑延绵的泰山余脉, 宛如一个个高耸的青绿色的平台。去年冬天,黑色的铁甲军就是从那高台上如瀑布般涌下, 冲垮了徐州的防线。
那一天, 徐州终于想起了, 南征北战的曹操主力, 是怎样一支千锤百炼的军队。
与他们可以肆意打劫的泰山郡兵不同, 与自由散漫的山匪贼寇不同,甚至,与世家豪族最精英的部曲也不同。他们攻占、征服,无论是文质彬彬的求和、堆积如山的金银,还是高大坚固的城墙,都无法引来一个动摇的眼神。
东安、阳都、临沂, 首当其冲, 无一幸免。
眨眼又是春季, 沂水化冰, 泛起墨绿的江潮, 涓涓流淌。两岸田野中长出青青豆苗,柳絮飘飞。但这片土地已经换了主人。沿着河道南岸,翻新的夯土路延伸开去,一直通入陌生的军营里。
青州兵,最早是张角时代的黄巾。他们中也涌现出了一些优秀的将领, 比如管亥,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是普通的农民。自从被曹操收编后,最眷恋土地的那批人已经在兖州屯田数年了,剩下的这些却是被乱世养野了心,更喜欢四处奔走的日子。
那就修路。
道基营设立已有七年,永远奔赴在曹操新占领的土地上。从青州到兖州,从河东到九江,如今他们来到了徐州。克服山地的海拔是一个障碍,但出了莽莽群山来到沂水平原上,一切就进入了他们熟悉的节奏。
十里一驿站,入县建医堂。
只可惜来到徐州的基层官员,比别处少得多。
这对于道基营的宣传官彭弧来说,是一件有些麻烦的事——他向当地孩子许诺的事情,只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兑现了。数了数坛子中仅剩的番薯糖,这名宽脸的汉子叹了一口气,将这些糖块尽数装入布兜中,然后走出了营门。
春风拂面,身穿麻布短衣头扎朝天辫的小儿在道路两旁嬉戏,看到彭弧的身影,纷纷抛弃了飞舞的蝴蝶,如同见了磁铁的小铁珠一样聚拢过来。
“彭头。”他们学着官话喊他,惟妙惟肖的。
“今儿的糖不多了。”彭弧蹲下来,右手五指张开,护住布兜的开口,“答出题来的才有糖吃。”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奶声奶气地回应他。
“那第一,五加五是几?”
“十!”
“好嘞,柱子,接住。第二,咱们道基营的头儿是谁?”
“是李将军。”
“不对不对,是独眼的夏侯惇。”
“你才不对,夏侯惇是领着黑色的兵的。”
“是曹操。”
“是彭头,是彭头。”最小的孩子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彭——头——儿——”
童言童语引来笑声一片,就连在村口远远望着的妇人们,都露出些微轻松的表情。
彭弧当了一会儿散糖使者,又讲了几个许县的故事,才算是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他朝着在大树下乘凉的老头老太太们点头致意,也不管那些复杂的目光,沿着夯土路朝工地的方向走去。
像他这样的宣传兵,每个营地里都有。仿佛无孔不入的白蚁,在徐州这座荒芜的堤坝上侵蚀,一分一厘。
从彭弧所在的建筑营地顺流而下,第一座城市是阳都。
阳都还没有小学,只有一座糜氏的仓房,被改建成了中学堂,延请了几个亲曹的儒生,带着少年们读诗写赋。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时间接近正午,明媚的阳光照入房檐下的角落,不知寂寞了多久的青苔显露出苍翠的颜色。而青苔上方三尺就是被支起的窗户,整齐的读书声从里面飘出来,盘旋不去。
但却有一个披散头发的小少年蹲在篱笆旁边,拿一小截断树枝,一下一下地戳泥土。地面上都戳出一个深五公分的小洞了,他才百无聊赖地丢开树枝,站起来。
方一站起来,少年就和一个壮汉打了个照面。
“小娃娃,你怎么不去念书?逃学啊?”
少年“哼”一声“那种腐朽的书籍,我几年前就看过了。”
“哦?”第二个成熟的男声响起,“那我考考你,‘嘉我未老’下一句是什么?”
小少年这才注意到,篱笆外的道路旁,停驻着一队牛车,大约五六辆的样子,而与他搭话的这些人,就是从车队那边过来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背书?”少年像一只受到威胁的炸毛猫一样,“我不接,你就要打我吗?”
“倒不至于打你嘞。”第二个过来的侍卫挠挠脸,然后露出一个坏笑,“但我会告诉你的夫子,让夫子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