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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黑目

“看来你把自己招待得不错。”

怀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来到詹恩对面,拉开一把名贵的扶手椅。

“彼此彼此,”南岸公爵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打开茶几上那壶瑟拉公国产的葡萄酒,“当心,殿下,那把椅子不太好坐。”

泰尔动作一顿。

他拍了拍扶手椅,面色一冷,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这么贵重的椅子,居然会不好坐”

“正因如此,”詹恩斟好两杯酒,看着他坐上椅子的动作,目光耐人寻味,“贵重之物,用着往往并不舒适。”

“既是如此,”泰尔斯摩挲着光滑温暖的扶手,感受着皮革的质料,啧声道,“也没见你扔了它啊”

詹恩端起一杯酒,向泰尔斯托举示意。

“如你所言。”

公爵轻笑一声,将另一杯酒推到泰尔斯跟前,伸手示意,语气深邃:

“它很贵重。”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话,他盯了对方很久。

“那可真得小心些了,”泰尔斯倾身到茶几前,轻描澹写却也不容置疑地把那杯酒推了回去,“否则椅子被我坐坏了,可不好修复。”

詹恩看着泰尔斯推拒葡萄酒的动作,目光微微凝固。

“也并非无法修复,”他微微一笑,收回手掌,毫不在意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只需找对匠工师傅。”

泰尔斯靠回靠背,默默观望着詹恩享受酒中醇香,轻哼一声:

“既是这么名贵的椅子,无论哪个师傅,修起来都花费不菲吧”

詹恩晃晃酒杯,轻啜了一口酒,啧声赞叹:

“总比椅子本身便宜。”

“那你是宁愿花钱修它,还是宁愿它完好如初”

詹恩目光一凝。

“那得看椅子摆在哪里,”鸢尾花公爵幽幽道,“是摆出厅堂给人看,还是放在卧室自己坐。”

泰尔斯沉默了,詹恩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卧室里静静相对。

半晌之后,詹恩放下酒杯,率先开口。

“所以,现任翡翠城摄政来找我这一介囚徒,却又不肯赏脸喝我的酒,”他盯着泰尔斯的脸,意有所指,“可是统治有所不顺”

泰尔斯轻嗤一声。

“身为一介囚徒,足不出户,你是怎么知道我统治不顺的”

詹恩笑了,他转向阳台的方向。

“拜托,光荣区冒起了那么大的烟柱火光,就连空明宫里藏得最深的老鼠,都闻见味儿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而詹恩闭上眼睛,表情享受,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酒香。

“你知道,星湖堡有阵子也闹过鼠患,”泰尔斯盯着桌上的酒壶,“直到我把老鼠全清理了,一只不剩。”

言罢,他死死瞪向詹恩。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一只不剩”

鸢尾花公爵点点头:

“那可得用上不少捕鼠猫呢,不少。”

“确实不少,”泰尔斯不甘示弱,“但我后来发现,真正有用的猫,其实仅有一只。”

詹恩冷笑一声:

“噢,哪一只”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了好一会儿。

下一瞬,泰尔斯突然挂起了笑容:

“您适才误会了,公爵大人。”

只见泰尔斯身子前倾,端起原属于他的那杯酒。

这次换作詹恩轻蹙眉头了。

“翡翠城的统治一切顺利,无波无澜,市民安居乐业,官兵尽忠职守,”泰尔斯自在地晃晃酒杯,向詹恩致意,“像鲁赫桑大街上的火灾意外,根本都不用我操心,各级官吏自己就解决了。”

詹恩眼神一凝。

“我想也是,”他向后一仰,瞬间变得冷漠,态度拒人千里,“否则,您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哪还有闲暇来找我喝酒,聊椅子和老鼠的事儿。”

“你父亲痛苦吗,”泰尔斯笑容依旧,却冷不丁转移话题,“当他去世的时候”

詹恩表情一动。

泰尔斯倒是澹定地继续:

“尤其当知晓自己遭人背叛,知晓杀自己的凶手,是再信任不过的血亲”

詹恩面无表情地盯着泰尔斯的酒杯,但就在泰尔斯以为他终究要变脸的时候,詹恩却面色不改地抬起头:

“请原谅”

泰尔斯望着对方,轻哼道:

“我说了,翡翠城天下太平,应该说是过于太平了,正因如此,我整日里无事可做,这才有闲暇来忙这个为你和费德里科的争端进行仲裁,为已故的伦斯特老公爵和索纳子爵,查清真相,还以公义。”

王子殿下特别重读了最后的几个词,眯起眼睛:

“怎么,哪儿有问题吗”

好几秒的时间,詹恩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凋像。

直到他吐出一口气,重新给自己斟酒。

“您刚刚说,得用的捕鼠猫,仅有这一只”

詹恩斟酒的动作沉稳如常,未有丝毫不妥:

“未免有些过于单调,欠缺新意。”

“然而老鼠们被逼到角落,走投无路时,”泰尔斯摇晃着酒杯,目光须臾不离詹恩的面孔,“还真就吃这一套。”

詹恩重重地放下酒壶。

“但您确定,要清理的只有老鼠”

公爵托举起酒杯,细细观察着灯光下的酒色:

“要是城堡里藏着更凶勐的野兽,光有只捕鼠猫,可远远不够看。”

詹恩的酒杯上,泰尔斯的面孔透过葡萄酒的折射映出,显得猩红扭曲。

“事实上,我的那只猫出爪无情,可凶勐了,”泰尔斯同样对他举了举酒杯,“管够。”

詹恩的表情冷了下来。

他垂眸望向泰尔斯的酒杯:

“酒都快被你晃洒了,真的一口也不喝吗”

“杯子在我手里,”泰尔斯冷冷道,继续晃着酒杯,“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詹恩沉默了。

几秒后,他端着酒杯,缓缓踱步到窗前。

“当然,那你就想什么时候喝,再什么时候喝吧,”詹恩望向窗外,态度冷若冰霜,“但酒已开封,也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他的眼前,翡翠城里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星河璀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有所思。

“我早该想到的。”半晌后,泰尔斯突然道。

“想到什么”

“你推举我上台摄政,却又极力反对希来参与统治,不仅仅是因为你心疼妹妹,”泰尔斯眯起眼睛,“更因为你还在棋局里,而空出来的城主之位,只是你的另一枚棋子,目标是吃掉任何坐上它的人。”

詹恩头也不回:

“将统治的不足与不顺归咎于一介囚徒,这可不符合您一贯的形象。”

泰尔斯冷哼一声。

“那封信。”

“什么信”

泰尔斯抬起目光。

“不久以前,你给我父亲的那封替役请愿书,说什么缴税替役削减兵员,看似要啥给啥恭顺服帖,实则暗藏玄机满布陷阱。”

“你在竞技场里说过,”詹恩冷冷道,“那封信被你撕了。”

“对。但不以敌亡如你,就连给至高铁腕王的求和信都敢阳奉阴违,留足心眼,那当你面对我,被迫走下城主之位,把翡翠城南岸领拱手相让时,”泰尔斯的诘问既严厉又不屑,“又怎可能不暗藏后手,不布设陷阱,不在空出来的位子上,为继任者留下满座荆棘”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那你可曾想过,”詹恩望着曾经属于他的城市夜景,目光犀利而深沉,“也许,要想坐稳那把椅子,本就应该披荆斩棘”

“本就应该”

泰尔斯不屑道,重重放下酒杯。

“我的人花了一整天,还好声好气地劝着不少财政官加班加点,这才大概厘清了翡翠城的账目,尤其是那堆债务。”

“恭喜你。”詹恩不无讽刺。

泰尔斯靠上椅背,抱起手臂:

“事实上,巨额的公共债务对于翡翠城而言不是坏事,而是多年来的家常便饭,更是支取未来发展治理的手段。”

“真希望我手下的财政官们,人人都有您的视野。”詹恩依旧像是在讽刺。

可泰尔斯却目光一动:

“但蹊跷的是,翡翠城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整理和重组债务了,有的改期有的拆分,有的合并有的修改,有的甚至大笔大笔地加借,到最后,林林总总的各项债务被集中成三批:光是第一批,就包括了上百万的先期债务,得从现在开始的两年内还清。”

王子冷冷道:

“第二批的债务归还期限在十年上下,第三批,则在十五年前后。”

詹恩没有说话,但他终于把焦点从窗外转移,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泰尔斯。

“就像你以前说的,你很早就料想到复兴宫要对鸢尾花下手,但你不知道他们会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来,于是你干脆早早提前备战,未雨绸缪。”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三批巨额债务,其实都是你利用翡翠城财政,给自己留下的三重保险在这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无论谁以什么方式颠覆了你的统治,攫取了翡翠城,都得要面对险恶的债务陷阱”

“钱的问题而已,”詹恩打断了他,把手里的酒转出一个猩红色的漩涡,“璨星王室富甲天下,你肯定有办法解决,对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钱的问题”王子冷哼道,“翡翠城易主,本就在经历政治动荡,习惯了翡翠城贸易秩序的商家们开始恐慌抛售,导致物价不稳,行情紊乱”

再加上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王子要加税圈钱或王子要清理门户等各色谣言

他不无忧虑地想。

“而等我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想法子开源节流还债时,更多的麻烦就来了,”泰尔斯冷冷道,“缩减开支,挪动预算的主意一打,各级官员的办事效率就肉眼可见地下降,塞舌尔骑士不管他有没有得到你的授意甚至不动声色地威胁我军团要罢工。鲁赫桑大街的意外,姑且看作是意外吧,就是这些原因和警戒官们效率低、血瓶帮大乱动荡所共同造成的。”

詹恩静静地听着,用令人心季的眼神盯着他,毫无幸灾乐祸的笑意。

“然后就是人心惶惶,人们对翡翠城的未来失去信任,有点家底的人纷纷逃离,市面上的治安桉件频出不止,”泰尔斯紧紧盯着对方,“若再不做点什么,曾经繁华似锦的翡翠城,恐怕就要开始衰颓了。”

詹恩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酒杯:

“喝酒吗”

泰尔斯深深蹙眉,但他并未理会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打算召见南岸领的实力封臣和大商人们,甚至是国外的商团财主,威逼利诱,让他们出借钱财,帮助翡翠城填补亏空,暂时纾困”

詹恩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但在那之前,我就接到了阿什福德管家送来的账本,上面是关于凯文迪尔家族私产的状况。”

詹恩眼神一动:

“果不其然,你把主意打到了凯文迪尔的头上。”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的人刚刚大概搞清楚了,鸢尾花家族的确富可敌国,光是在沥晶矿探采这一行上,你们的资产估值就有足足百万之巨,而且都是能源源不断生财的摇钱树活资产,还没算上冶炼和贸易,”王子闷闷不乐,“哪怕只挤出一半,也够翡翠城暂且渡过难关。”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耐人寻味地注视着他。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泰尔斯离开椅背,死死盯着对方。

“我翻遍了账本,搜遍空明宫上下,发现凯文迪尔家族能腾出来的现金居然寥寥无几,加起来还不到五万。”

詹恩勾起了嘴角。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你就开始运作,把绝大部分的家族现金都投入了各大产业比如翡翠城棉毛商会,就有你的两成股份,北部的许多沥晶矿都是凯文迪尔和拉西亚家族合股投资的,拱海城永世油业的一半商团都跟鸢尾花签约合作,而这些还只是能查得到的,像达戈里摩斯这样的商人恐怕还有不少,人人都是你的资产白手套,遍及翡翠城南岸领,甚至星辰王国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泰尔斯越说越是严肃,咬牙切齿:

“所以,如果我要动用凯文迪尔的钱,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南岸领上下十几个富庶产业里,抽调并变卖资产,而我一旦这么做了,比如说,低价抛售你留在纺织业里,遍布南岸的那十几家工坊,几十库原料,几百家店铺,几千张织机”

“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詹恩接过他的话,显得轻松自在,“本就不稳的行业秩序和经济行情,短期内只会更恐慌,更混乱,更动荡,还坐实了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的传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压抑情绪。

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算了,不重要了。

“更糟的是,”泰尔斯艰难地继续,“如果我通过贱卖你家的资产渡过难关,从而导致了经济动荡,行业危机,则那些跟你勾结合作,盘踞在行业上下游的无数大商团大财主,贵族势力,封臣家族,比如在纺织业里跟你们合股投资的卡拉比扬家族,这些遍布南岸领的巨擘大鳄们,他们的利益同样会连带受损。”

泰尔斯握紧拳头。

“所以,我取消了跟这些人的会面,也打消了向他们借钱纾困的打算。”

詹恩默默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早都在经济上产业上,和你,和鸢尾花家族紧紧绑在一块,割舍不开了,”泰尔斯不屑道,“我又何必无故树敌,自找不快”

詹恩没有说话。

“反正这一轮下来,财政,债务,税收,商业,治安,民生”

泰尔斯压抑着愤怒:

“前前后后从头到尾,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会得咎,无论实质上谁得利谁受损,无论里头过程多么复杂,最终的代价和骂名,都将由上台掌权的我一力承担。”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但我猜这些人,如果是你开口的话,他们是会愿意出借的,对吧”

他看向詹恩,眼神犀利:

“为什么就因为因为你和他们有合作经营,利益交织”

詹恩冷笑一声。

“我想你可以叫它信任,”南岸公爵摇摇头,“却奠基于制度和习惯:他们相信我,相信鸢尾花,不仅仅是靠信仰和忠诚,习惯和义务,更是靠立场和利益,靠体制和系统。”

詹恩眼神一动:

“以至于一旦离开我们,他们就将无可避免地,失去对这座城市的信任。”

泰尔斯不屑哼声。

詹恩提高音量:

“而这些信任,泰尔斯,是你无论重复强调多少次帝室之血或王国复兴都换不回来的。”

泰尔斯的目光越来越冷。

“所以,不止是城主之位,你,你把整个翡翠城都变成了一个陷阱。”

王子冷冷道:

“任何人以非常规的手段攫取它,都会触动一整套链条的连锁反应,从而承担背后的代价。”

詹恩沉默着,泰尔斯也没有继续。

两人默默相对,足足一分钟。

直到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中爆开,光芒投射进房间,有气无力地庆祝王后日。

终于,詹恩走回沙发了,缓缓坐下。

他敲敲酒壶,不无深意地望向泰尔斯:

“那么,都到现在了,你还不肯喝我的酒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望向茶几上的酒杯,思索了很久。

终于,星湖公爵轻轻伸手前探,执起了自己的酒杯。

詹恩笑了。

只见泰尔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

下一秒,他抬起头,目光严厉。

“这场仲裁的结果,詹恩,是你会安全脱身,清清白白,没有污点,而凯文迪尔会继续统治,你拿回公爵头衔和城主之位,继续做你的鸢尾花之主。”

詹恩眼前一亮,目光赞许。

“很好,”他拿起酒壶,“但是”

“但是费德里科会被赦免,他非但无罪,还会以索纳之子的身份,拿回自己的财产权和继承权,成为新任的拱海城子爵放心,是荣誉子爵。”

冬。

詹恩的酒壶重重一顿。

南岸公爵抬起头,目光冷酷:“那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要往你屁眼里塞枚铁钉”

“我还没说完。”

泰尔斯漠然道:

“翡翠军团会被冠上王家之名,人数和用度都不变,但维持费用要先以税收的形式上缴复兴宫,再以王国的名义下发,形成军务国防常例,统领军团的各级军官要事先由王务司”

詹恩越听表情越是难看。

“今年和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从明年开始,南岸领的所有村落、庄园、城镇,每年的税收数目都要重新厘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复兴宫将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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