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是蟹壳青的颜色, 若有似无的明,透亮,又冷。
就像身前的这个人,景宝络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他手上的动作温柔小心。
但也是这样的手,可以毫不犹豫收割一条条生命。
茹斯兰江系好了斗篷, 看了一眼道“好了。”
她想起那岫妍舫最下层,那些如同兽物一样关在底仓的女子, 问“那些人怎么办”
他说“无妨。”
怎么会无妨。
尖叫和求救声、扑腾声遥遥传来, 仿佛都近在耳间。
她蹙眉待要说话。
茹斯兰江微微转头“来了。”
更多的喧哗声从河堤上传来, 岸边的小舟蓄势待发,城中得到消息的富贵之家,或是有亲眷在这香江上的家属们呼声震天。
在这些家眷后的, 是衣衫整肃早有准备的三班衙役们,皂班、快班、壮班齐齐上阵。
身上带着铁尺的衙役没来得及上船的, 索性脱了鞋帽, 扑腾扑腾跳下水去。
远远坐着小舟来搜人的打手们见状立刻调转船头向后退去,而刚刚余惊未消的管事们正惊慌失措下令将船舱打开,好叫河水迅速灌满底仓,遮掩下面禁锢的女奴之事, 又被船上等待逃命的修行之士轰走, 闹得一塌糊涂。
只有精致的岫妍舫四层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并无人影憧憧的惊惶。
身份特殊的来客们早就秘密离开了。
尖叫声、喧哗声、舟船相撞的碎裂声。
这是昆州城元宵前属于平凡人的难得不眠之夜。
便在这时,茹斯兰江突然一抬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 一挥手,淡蓝的结界隐去身形,外间所有的声音尽数远去。
只要他不想听,便可以万事都不入耳。
景宝络微微蹙眉,收好方才因为碎屑割伤的手指,新买的扇子和其他两个小玩意儿,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他们在河堤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茹斯兰江散了结界,然后带着她跃上了更高的河堤。
绿柳垂面,杂树生花,夜风清甜,他们沿着僻静废弃的河堤向城中小巷走去。
即使在黯淡的星光下,他也能准确看清地上每一个凹陷和石块,然后小心提醒她避开。
景宝络却越走越心惊。
茹斯兰江待她这样细心,这样温柔,这样平易到几乎放下身段的举止,和他俊美惊世的风姿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很少能见人将清冷孤傲和温和善意这样完美融合在一起,那种被呵护的感觉,就像是阿波罗在放下神明的地位亲近一个寻常人。
而这样的亲近常常不会让人感觉受用,而更多的会是惊慌。
甚至危险。
景宝络又不是傻子,越发走得心惊胆战,此情此景,不是她脸大,她实在没办法不怀疑,这个小徒儿恐怕是,对她动心了。
越是这样想,她再开始回想之前种种,便越发觉得,之前的每一样蛛丝马迹都仿佛在验证她的怀疑。
按理说不应该。
她没有主角光环,她就是一个打酱油的。
那样一个清冷高高在上的人,在天玑门那么多年不是没见过美人,况且能独自一人在天玑峰闭关十八年,一看就是耐得住性子和清冷的人,直接出家得道都可能,没理由一见她就突然一见钟情,然后忘了星辰日月,只想看她这一棵如此平常的山花野草。
难道因为她生的不错
她现在这容貌倒的确是个好胚子,有六分像原主,还有两分和漱玉雪神似,和女主相似吗。
这不就是典型的女配炮灰长相吗
路到了尽头,他轻松自若跳下去,然后极自然向景宝络伸出手。
景宝络这回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高高的河堤,到底还是伸出手去。
跳下来的时候太用力,受伤的手指戳到他掌心,本来愈合的小口生疼,景宝络没吭声忍着,默默将手收回来。
斗篷太大,她默默再将毛峰向下拉了拉,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和黑黝黝的眼睛。
“尊上,我们现在去哪”
茹斯兰江原本看着她,她一抬头,他微微移开了眼睛“客栈。”
没想到晚膳时,他出去那半个时辰,不仅买了衣服,看好了线路,还预定了客栈。按照远处的混乱和准备情况,景宝络甚至怀疑,那些官府和富贵人家是不是也是他提前通知安排的,要不然能来得这么及时刚刚好无所遁形众目睽睽下将岫妍舫围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躲赖都躲不掉。
她想着便问了。
他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如此走过两条小巷,到了一处后巷,茹斯兰江停下,然后看了看二楼临街一处微亮的房间。
“到了。”
他一揽她肩,从后巷直接跃进了房间,挥袖关上窗,房里早已收拾好,油灯如豆,烛火微微,照亮半个房间。
简易屏风前是一张八仙桌,上面备着小炉,下面的炭火还未烧尽,淡淡的鱼羹香味从里面传出,屏风后是一张雕花木床,别的不说,很干净。
景宝络看了看那鱼羹,有些迟疑问“只有一间么”
茹斯兰江神色坦然“料想今夜之事,已然打草惊蛇,和风楼和背后的势力必定连夜行动,所以我提前备置好房间,也能避开搜索。只是预定之时,我孤身一人,只剩下这一间上房,如若强行要定两间,恐引起注意。”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茹斯兰江又道“阿宝不必担心,我今夜便在外间休息即可。”
景宝络闻言又有些惭愧了“尊上想得周到,是我思虑不周,尊上你旧伤未愈,今晚我睡外面就行。”
她面色青白,今夜实在累了。茹斯兰江又让她在隔断后暂侯,然后让小二送来热水以备洗漱。
景宝络脱下斗篷,身上的衣衫半干,粘在身上怪难受的。
她胡乱挽了头发,将就洗了脸,毕竟外间还有一个人,就算是个正人君子,也是个男人,还是个可能对她有兴趣的男人,就算浴桶在这,洗澡也是不现实的,景宝络忍了忍预备将就擦擦脖子和胳膊就罢了。
衣衫声动,灯影绰绰,水声泠泠。
外面安静的仿佛没有人。
景宝络一边迅速拧帕子一边没话找话。
这总是没错的。
还得找点严肃的话题。
“尊上,我觉得今晚之事有蹊跷。”
“今晚的事”他的重音落在了今晚上。
“不止是今晚,我觉得,从我们在禁地看到那度恒开始,尊上不觉有什么不对吗堂堂掌门,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将禁地化为私产,而梳痴殿的内门弟子,竟流连烟花之地,且听起来,对此处甚为熟悉,如此行事做派,就算没有用禁药胡作非为,也差不离了。”
“还看出什么了”他问。
景宝络想了想道“如果真如度恒所说,他的禁药来自和风楼,而现在孟良月和她师姐出现在和风楼,梳痴殿自然脱不了关系,但天玑门中唯一还在炼药的却是绝欲殿,加上之前的蔽贪殿,整个天玑门的情况只怕都糟透了。”
“如天玑门真如此不堪,阿宝预备如何”
景宝络翘起指头拧帕子,一边擦脖子一边顺便拍马屁“有尊上在,天玑门早晚还会是那个门规森严上慈下敬的天玑门。”
“如果天玑真是如此不堪,天玑之道早已陨灭,阿宝是护,是毁”他再问。
景宝络这回没有犹豫“天玑门身为名门大派,如此行事,德不配位,实不配受弟子世人供奉。”
她又想起一个传言道“听闻当年天玑门一劫,长老内门弟子尽数殉派,现在这四殿掌事除了韩息夫都是原来的外门弟子,连修为资质都是问题,只怕他们的上位之路也并不光明才是。”
“顾清明贪财,梳痴殿漱玉珏放荡,以旁门左道辅修行,陆费章沉溺男色,韩息夫平庸无能,这样的天玑门,的确无甚光明。他们虽称天玑之名,却早已无天玑之实。”
景宝络愣了一下,不想他什么都知道。
她有些迟疑“尊上,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为何不早早出手,还要等这么久,等到天玑门如今恶名已出,在世家道门中声誉一塌涂地,等到连度恒这样的寻常人都能被逼得打上门来
茹斯兰江忽然很轻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无奈“当年大战之后,是我扶持他们四姓成为各殿主事的,那时他们微如草芥,言行恭谨,懂得底层弟子疾苦,但即使是如此,人性贪婪,养虎为患,如今他们势大,已然不是当年的他们。对他们而言,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将我拉下来,踩在脚下,斩断所有的阻碍。”
景宝络感慨“常言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不古。尊上既有心,现在还来得及。”
茹斯兰江缓缓摇摇头“只可惜,我提前出关,旧伤复发,如今不过是勉力支撑,仗着过往一点威信,勉强维持局面。一旦他们察觉我势弱,便会像当日在天玑峰云台一样,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叹如今我身旁也无甚可信之人,唯有阿宝一个。”
原来如此。
一个昔日大佬如此委曲求全,龙游浅滩,虎落平阳。
景宝络听得心中热血翻涌,放下帕子走出屏风来。
茹斯兰江正背对着屏风坐在桌前,并没有看到她出来。
果真是个君子。
她一身正气坐到他对面“那尊上可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