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八公是多年的老交情, 这位北静王加冠不久,又生得秀美华贵,贾母从前倒很是喜欢他。
只是如今天变了,两位圣明天子斗法, 一步踏错就要全家遭殃。从前是没办法, 只能依靠着北静王,如今宫里娘娘出了头, 小一辈的也长成了, 再跟着王爷掺和,就是大大的不智。
“去园子里,把宝玉叫来见客。”
贾母去换见客的衣裳,前头贾赦贾政已将人恭敬迎入府中。
北静王一向有美名,待人也谦和有礼, 贾政对他很是欣赏钦慕, 便比贾赦更活络亲热。
“政公实在太过客气了。世荣此番造访, 乃是为贺府中二公子拨贡之喜。”
贾政一迭声派人去催悟空, 又殷勤请北静王用茶,“这小凤团还是臣妹婿送来的,府里没有好茶招待郡王, 只有这团茶勉强可过王爷尊口。”
北静王忙谦辞一番,才抬手轻轻一呷, 笑道“始用不香而回味无穷,果然是鼎鼎有名的银丝胜雪,林太师果然妙人。”
贾赦在一旁听他们品茶, 自顾自两口饮尽,见贾政投来谴责的目光,越发可乐。
他不是暴殄天物,就是爱看这个文绉绉的酸儒心疼跺脚。
那头悟空别过黛玉,刚迈进正堂问安,贾政还没来得及训斥他,就有贾母派人来请北静王到上房说话。
贾政只能咽下到嘴边的呵斥,请北静王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母已换好了衣裳,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王爷快坐,是老身失礼了。”
“老太君说哪里话。”
北静王眉眼娟秀,款款笑谈的时候便是老人家最喜爱的小辈模样,“是世荣冒昧来访,想着白日贺喜的人多,不好再来裹乱,才避到了这时。”
“宝玉小孩子家家,才一个贡生,哪当得起王爷这一番阵仗。”贾母总是乐呵呵的,也瞧不出亲近疏远,“若是往后落第了,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老太君总是多虑。宝兄弟跟脚不凡,又拜了林太师做老师,若是他都要落第,竟没有人能考中了。”
这样的话今日已听的太多了,老太太心里有些腻味,便问起北静王太妃。
北静王这才露出一点愁色,“母亲自上回偶感风寒,一直拖到如今还没有好全,劳累的王妃也病倒了。”
贾母默然颔首。王太妃的病,真假还有待商榷,北静王妃应当是真的不成了。
“太妃有了年纪,用药都需谨慎,便只能温养了。”
北静王叹一口气,点头道“正是这个顾虑,才拖拖拉拉了数月。”
他像是不想再谈这些烦心事,便笑问一旁的悟空“上回赠宝兄弟的鹡鸰香念珠,可还喜欢”
贾母朝悟空处一瞧,抢先道“蒙王爷看重他,但那是御赐之物,他是个泼皮猴子,哪敢让他戴在身上老身便作主替他收着了。”
北静王脸色微凝,端起茶盏喝茶。
鹡鸰又名“张飞鸟”,有兄弟之意。皇帝赐他鹡鸰香念珠,既是安抚也是警示。他转赠给贾宝玉,正是同一个意思。
贾宝玉受而不用,便是贾家生了二心。
这苗头是早就有的,只是没想到竟不可转圜,是铁了心不肯再依附于他。
“老太太,林姑老爷来了。”
贾母不着痕迹在北静王身上一瞟,扬手命贾赦兄弟去接。
今晚是真热闹啊。
林如海这两日忙着甄太妃身后繁缛丧祭,已久不曾来拜会。贾赦心里奇怪,言辞间就略有试探。
林如海道“圣上方才传了口谕,命我出使茜香国,明日就要启程。便来拜别老太太,再看看玉儿。”
贾政奇道“茜香国全是妇人,每岁除了贡些东西来,与我们上朝并无往来。怎么好端端的,要出使到她们那里去”
林如海露出为难之色,贾赦便抢先道“皇上交代的事,也是好打听的如海要离京,咱们只管着照看外甥女便是。”
贾政讪讪垂头,林如海不欲与两个内兄生嫌隙,便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事,只是边防来报,茜香国仿佛有些异动。”
贾赦不料竟是这样的事,忧心道“护卫的人选可定了”
他的娇婿梁伯端还在金陵蹉跎,也不知道旁的人可不可靠。
“圣上已定了,都是禁军里的好手。”
说着话到了老太太院子里,鸳鸯打起帘子,蹲身笑道“姑老爷可来了,老太太正盼得紧呢”
林如海知道北静王在,便肃了脸,垂下两道袖子,“见过郡王爷。”
北静王忙起身还了半礼,“太师客气。小王年轻,只唤我世荣便是。”
林如海自己就是善于用温润谦和伪装的人,北静王和他比较起来,属实稚嫩。
四王八公的事情,林家人不好掺和,他温声推拒了北静王的示好,对贾母道“小婿明日就要远行,万望老太太保重身体,待小婿回来,再听岳母教诲。”
贾母也不问他去哪里,只拍拍林如海手背,笑道“我在京中一切都好,你出门在外只管用心办差,不要挂念我。”
林如海应一声喏,贾母便朝鸳鸯道“带姑爷去见林姑娘。”
本该是黛玉来拜见老父,但有北静王这个外男,便不好让她出来了。
鸳鸯领着林如海往园子里去,北静王眼睛一转,又和贾母说起家常话。
“王妃这一病,总是不见好。她精神不济,也不敢再让她劳累,府里没有人操持,竟是一团乱。”
贾母听着不对,凝眉在他脸上一瞧,笑道“王妃年轻,又只是些许小毛病,将养几日总会好的。”
府里迎春已许给了梁衡,探春惜春两个还小,不足相看婚配。他就是再娶十个八个王妃侧妃,也和自家不相干。
因是国丧里,不好宴客,北静王看着天色将暗,忙起身告辞。
悟空跟着贾赦两兄弟去送客,见人上了银轿、渐渐出了宁荣街,这才折身往回走。
贾政好容易逮到悟空,忙教训道“王爷礼贤下士,又看重你。你少在园子里厮混,多去北静王府走动走动,往后必然会受益终生。”
悟空垂着头,眉间隐有戾气。
“母亲说了不让你再管教宝玉,少给他出这些馊主意。”贾赦拍拍袖子,回大房去瞧乖孙子。
贾政被他一呲,也不好再多嘴,愤愤回了书房,照旧把贾环提来教训。
潇湘馆里,黛玉偎着父亲的肩膀哭一回,又殷殷嘱咐他保重身子。
她列了长长一串药单,递到父亲手上,“这些丸药都是父亲常吃的,还有那避瘴防虫的、消暑解气的,都要备齐。”
林如海抚抚她的鬓发,“父亲记着了,玉儿也要谨记保养身子。”
老太太吩咐了厨房备下饭菜,让他们父女在潇湘馆用饭。
夜幕挂上一轮小月,黛玉送别父亲,朝怡红院看一眼,心底微觉纳闷。
他竟不来送送父亲,又闭着门不来寻自己说话,实在不符他的脾性,当真是蹊跷。
她问紫鹃“宝玉在前头,可是挨了二舅舅的骂”
“老太太三令五申不教二老爷骂他,谁敢给他气受。”紫鹃摇摇头,猜测道“许是因北静王在,一直应承王爷,有些乏了。”
黛玉不放心,打发雪雁去寻小红说话。
小红正在院子里纳凉,看小丫头们三三两两在蔷薇架下叙话。那井里凉水湃过的西瓜开了一个,切成小块放在白瓷盘里,随吃随拿,倒也自在。
“雪雁姐姐。”
自家二爷常往潇湘馆去,连带的怡红院的丫头们也和她们混熟了。小丫头们见雪雁来,忙拉着她吃西瓜。
雪雁拈了一片在手里,和小丫鬟们笑着说了两句,便去小红那处坐着。
小红白日里染了暑气,有些无精打采,见了她来,笑问“太师可是走了”
雪雁把西瓜递给她,“姑娘哭了一场,已把老爷送出去了。”
她朝那亮着的窗子一望,问道“宝二爷读书呢”
“送了北静王爷回来,就一直闷在书房里。二爷不叫饭,咱们也不敢去问,只能在灶上热着汤,预备他饿。”
“这是怎么了”
雪雁见惯了悟空在自家姑娘面前逗乐的模样,都忘了他也会有不高兴的时候。
小红记着袭人几个的下场,一直不敢僭越,便摇头道“二爷不说,哪敢去问呢。”
雪雁回去把话报给黛玉,见姑娘蹙着眉,也跟着烦恼起来。
“要不姑娘去瞧瞧”宝玉见了姑娘,必定就高兴了。
紫鹃轻轻拍她一下,嗔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哪有姑娘家大晚上去爷们院子的”
黛玉记挂着此事,夜里便睡得不大安稳。雪雁听着她在里间翻来覆去,便披衣去她榻边说话。
“老爷有禁军保护,又是上朝使者,必然不会有事的。至于宝二爷那里,明日姑娘见到了,再问他也不迟的”
黛玉面朝里,也不看她,只闷声道“我晓得的,你快睡吧。”
雪雁无法,只得又回去睡了。
悟空躺在潇湘馆的屋顶,听着黛玉幽幽叹气的声音,掐诀勾个瞌睡虫,朝那屋内一扔。
黛玉心里烦乱,正躁郁间,忽地升起一阵困意,一个哈欠还不及掩手遮住,转眼就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