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生魂,不该到此处才对。
绛珠想不通其中关窍,却也想去城中看一看。
她在那漩涡中濒死之际,终于记起了全部的往事。
丰山
地藏王菩萨圆寂之前,常常为城中鬼魂念经超度,因此他们虽心怀执念痛苦哀嚎,怨气却不重。
绛珠撑着石壁蹒跚而入,见城中屋舍鳞次栉比,虽天色暗沉光亮幽微,那街道除了冷清以外,却同人间并无二异。
小屋阶前坐着一个老妪,手里不知在编些什么,“新死的闺女”
绛珠蹲下身,问道“婆婆,大荒时枉死的魂灵都在何处”
“大荒”有个男人推开窗,“那是什么时候”
“约莫比禹王治水还久远一些。”老妪手上不停,不一会编出一只草鞋,“你沿着这条街走,不用拐弯,到了底就是了。”
绛珠道过谢,摘下耳上两个明月珰。
枉死之鬼受不得后人香火祭奠,最是困苦贫寒,这婆婆编织草鞋,便是同目莲尊者换取吃食。
她身上一贯素淡,除了那耳坠,旁的都没有了。
老妪接过那谢礼,进屋取出一套裙衫,“你一个女娃娃,还是小心一些。”
她的衣裙早已残损破碎,露出雪白肌肤。枉死城到底是鬼城,善念稀薄,终归是恶性更盛。
绛珠再三谢过,披了衣衫一路直行。
枉死之人心中含怨,只有那害死自己的人遭了报应,才能放下执念转世投胎。
丰山上的那些山民,乃是因天柱断折、天河倒灌而死,若要轮回,怕是要等天老河涸。
阴风吹在面上,背脊微微发凉。绛珠不知走了多久,远远见一颗参天橿树,不由顿足。
风中有孩童的欢笑声传来,一个蹴鞠滚到她脚下,绛珠弯腰拾起,见那上头还扎着橿树条。
“你”小童有双圆鼓鼓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灵气。
“你是绛珠娘娘”
他像是还未化形完全的小犬,鼻子仍是犬鼻,伸来的小手仿佛虎爪。
绛珠鼻子一酸,把那蹴鞠递还,轻声问“你的父母在哪里”
小童呆呆瞧她好一会,忽的转身狂奔起来。
他嘴里大声叫嚷,脚下踏空摔在地上也不喊疼,顾不得捡那蹴鞠,只喊道“绛珠娘娘来了绛珠娘娘来了”
绛珠眼一酸,捂脸抽噎几声,放下手便见方才空荡荡的街道上站满了人,全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真的是绛珠呀”鸩女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两下。
“瘦了。”
绛珠抬手摸摸她的脸,哽咽道“你却丰腴了。”
她一一看过那些熟悉的山民,耳中听着他们的问候,眼珠簌簌往下掉。
“莫要哭,”鸩女擦去她脸上泪水,“哭了就不好看了。”
獜捡起蹴鞠交到小童手中,双臂一举让他跨坐在自己肩头,这才对绛珠眨眨眼。
“这城里咱们资格最老、人数最多、势力最大,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绛珠笑一笑,咽下喉中悲意,“大家都在此处吗”
“这些年断断续续有人转世去了。”鸩女拉着她往自己的屋舍走,“还是雍和面子大,咱们的屋子都比旁人的宽敞。”
地藏王菩萨是佛家弟子,丰山诸人和胡佛雍和交情匪浅,他便多照拂了几分。
绛珠坐定,在房中一一扫过,见那些孩子都是生时模样,便问鸩女“你方才说有人转世投胎去了”
“咱们死的虽冤,又不能怪贼老天”
鸩女被獜一瞪,清清嗓子,“咳,不能怪老天。那天后来也补上了,地藏又超度了这么多年,有人放下了,卞城王便安排去投胎。”
“那你们”
鸩女叹一声,抬手在脸上一抹,“原先是预备重新转世的,谁知道跟轮转王一打听,我和孩他爹的姻缘只有一世,同子女的亲缘也没法延续。”
“咱们一琢磨,还是算了。枉死城中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绛珠静默良久,才道“是我不好。”
她没有尽到山主该尽职责,愧对耕父所托,也无颜见丰山的山民。
“绛珠。”
鸩女和她五指交握,“谁能想到,天会破那样大一个窟窿,这都是命。”
即使是耕父在世,也不能和上天作对。
“而且咱们也听说了,”獜坐在鸩女身旁,“那李老君补天,你跟雍和也帮了大忙呢”
这也算是为他们报了仇。
绛珠仔细在鸩女和獜的脸上看过,又扭头去瞧院中踢蹴鞠的孩子们。
他们仿佛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脸上的笑容虽带有遗憾,里头的愉悦安然却做不得假。
绛珠心上的枷锁一松,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呀”
孩子们挤在门口,鼻端嗅着馥郁芳香,眼睛巴巴凝在那神彩辉煌的绛珠娘娘身上。
老妪所赠那半旧衣衫消失不见,明亮光华里的绛珠头戴花冠,身穿绣服,仙气缭绕,气韵高华,仿佛天家真仙。
“绛珠妹妹”鸩女伸伸手,想碰又不敢碰。
绛珠睁开眼,秋水眼波里星光流转,她伸手握住鸩女的手,贴在自己脸庞。
“鸩女,莫要怕,我无事。”
“废话,”鸩女嗔一声,“我自然看出你无事,只是不知道你这番是什么变化。”
绛珠低头看看袖口的烟霞纹样,身罩五色神光之中,已然超脱众仙之上。
她凝神想一想,答道“因丰山众人之死与雍和殒落圆寂,我虽渡了九天雷劫,却也因愧悔哀恸伤了神魂,以致道心蒙尘多年。”
雍和已投胎转世,她又见鸩女他们在枉死城中安稳度日,这才消去心结,重归本位。
“这样很好”
鸩女领着孩子们进来,挨个让绛珠抱一抱。
“有了个了不得的姨母,他们日后不敢说有什么造化,横行枉死城却不成什么问题”
绛珠苦笑一声,果然把孩子抱着亲一亲,“我今日才归位,仙气逸散最浓,说不得可以重塑根骨。”
“根骨是什么”
小童们互相瞅瞅,最小的那个抡起胳膊,重重砸在门框上。
“咔嚓”声响起,那孩子自己摸了摸,见胳膊断了两节,懵懂去看娘亲。
鸩女问“不、不疼啊”
“疼”
那孩子重复一遍,忽觉一股钻心疼痛,不由张嘴哭喊“疼疼死了”
他做惯了鬼,早忘了五感是什么。修炼千年也不过凝个半实体,能摸摸东西踢踢蹴鞠,一时忘情就穿墙破门,磕了碰了也并不觉得疼痛。
鸩女和獜两人围着他啧啧称奇,看新鲜似的问东问西,绛珠从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父母,只好抱了孩子自己来哄。
“姨姨帮你接好,痛痛飞走了。”
若是在凡间,小童的臂骨这样断裂,轻则修养数月,重则落下残疾,若是发起炎症,一病去了也不算奇怪。
但到了鬼神手上却不同。绛珠握着他胳膊揉揉,顷刻间便愈合长好了。
“太好啦,绛珠”
鸩女扑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快给我也吸一口仙气”
“我、我也”獜踌躇上前半步,挠挠耳朵,“我还是算了。”
媳妇吃起醋来还能哄哄,要是让雍和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圣敲敲棒子听说有人想吸我媳妇
老岳父什么媳妇,我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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