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师、天命辅臣的独女入宫,该是一个怎样的位份
元春瞧着天子似笑非笑的面孔, 脑中一片空白。
林黛玉嫁在外头, 至多也仅仅是自家亏损了林如海这个助力, 但若是进了宫来,最先受冲击的却是她和梵儿
她是寿数不长久的人,也选定了皇商出身的薛宝钗照料孩儿。依着皇帝和她的这点旧情,加上梵儿生有异象, 总不会被旁人比下去。
但黛玉是林如海的女儿, 这身份已足够她在一干女子中脱颖而出, 更何况她还有那样的容貌才华。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鲜妍明媚的女子陪在御前, 又怎么会想起她来若是梵儿再给了她, 或是她自己有了皇子
“陛下”
元春煞白了脸,起身想要跪下, 却觉脑中一白, 软软倒在地上。
皇帝一惊, 忙蹲身去扶她。元春心力交瘁已厥了过去, 两鬓被冷汗沾湿, 精致妥帖的妆容半残, 露出眼角细密的纹路。
“爱妃”皇帝迟疑着抱起她, “宣太医”
贤德妃伴驾昏倒, 这事不算大也不算小,却委实失了体统,惹的后宫诸妃发笑。
皇后每日在大明宫陪伴两位老圣人, 听那报信的宫娥小声说了,便把细长的眼尾往太上皇那处瞧。
太上皇很喜欢凤藻宫小殿下,那孩子也乖觉讨喜,哄的两位老圣人流水似的赏下宝贝,连伺候的人都没落下。
抱琴是常在宫里走动的,如今也同她主子一样终日病歪歪的,倒是薛家那个商户女
皇后目光在宝钗脸上一扫,上前微微笑道“贤德妃那里出了点小差错,媳妇儿去瞧瞧。”
太上皇逗孩子的手一顿,难得问一句“出了什么事”
“这”皇后略现踌躇,“像是病了,好端端就昏过去了,把皇上吓一跳。”
太上皇摸摸梵儿的小脸,“派太医去瞧瞧,嘱咐她好生养着,孩子便先留在大明宫里。”
别再过了病气。
宝钗在一旁屏息听着,面上不露声色,内里却心潮起伏的厉害。
皇后到时,太医正从凤藻宫里出来。她便站住了脚,让太医把贤德妃的病详细说一遍。
太医知道宫里的贵人们不喜欢掉书袋,便简明扼要地答了,又道“也不知谁为娘娘开了提气的丸药,面上瞧着虽好,内里却败坏的更厉害,看着不大好了。”
皇后是知道贤德妃催产内情的,只是时机未到,还不宜抖落出来。
这宫里的女人不怕蠢,就怕既蠢又贪。好好的妇人生孩子还有死的,旁人不去害她,她倒胆大,自己动起了心思。
王家,哼。
皇帝心里也有疑虑,看着元春病弱蜡黄的脸,又不想去深究了。
“陛下”
太医施了针,元春已醒过来,便哀哀戚戚地望着他。
皇帝摸摸她额头,叹道“朕不过一句玩笑,你怎么竟听到了心里。”
他与林海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君臣之交,他既不疑心林海,林海也不必防着他容不下。
若是把林氏迎进宫里,林海为了女儿前途,便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后宫众人也会多有揣测,反而自找麻烦。
“你好生将养身子,”皇帝为她掖掖被角,“你的心事朕知道了。”
元春听了他一句承诺,不由滚下两行泪来。她娇弱伸手,牵住皇帝衣角,切切道“臣妾纵是粉身碎骨,也不忘陛下待臣妾的情谊”
这泪眼婆娑的模样让皇帝心中一酸,不由道“咱们的梵儿,你也莫要忧心。你有什么打算,朕都依你。”
元春嘤咛一声,“臣妾宫里的薛妹妹”
皇帝点点头,“你安心调养身子。”
贤德妃昏厥之事传到贾家,老太太踱步许久,终于还是摆摆手“让王氏去瞧瞧娘娘。”
终究是母女一场,若是元春有个什么,见了便少分牵念。
也让王氏那个糊涂东西看看,她出的那些歪主意,都把女儿害成了什么样子
王夫人终年关在那小佛堂里,一开始还偷着递信给哥哥王子腾,希望他能救自己出去。但年深日久不见哥哥回信,连妹妹薛姨妈都不曾来探望过,慢慢便灰了心,每日要么枯坐,要么打骂丫头出气。
鸳鸯亲自来开了门,站在门框边对她蹲蹲身子,“老太太让太太好生调养两日,预备过几日进宫。”
王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几个丫头却都眼睛一亮。
她们虽每月都能回家一趟,却也和陪主子坐监一般,王夫人动辄打骂,实在将她们磋磨的厉害。
“可是娘娘”王夫人快步走到鸳鸯跟前,“可是娘娘有什么”
鸳鸯不敢答话,蹲蹲身子便去了。
贾政外任去了,荣禧堂里没有主子,便几乎空置下来。几个洒扫的小丫头见彩云、金钏儿扶着太太进门,吓的扫帚掉在地上。
“作死的东西,见了太太也不知道叫人”
彩云骂一句,那小丫头忙捡起东西行礼,闷头兔子似的蹿出去。
王夫人却没有心力追究这些,她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都险些站不稳,飘似的进了卧房,愣愣瞅着那屋里的摆设。
贾政要么宿在赵姨娘处,要么睡在书房里,这屋子他不曾踏入,便也没动过里头摆设。
贵重东西早就收了起来,那镜匣擦的不仔细,缝隙里还存着一道灰,帐子、幔子挂太久,仿佛都罩着尘埃,看着灰蒙蒙的
王夫人晃一晃身子,好歹扶着桌子站稳了脚,咬牙挤出一句话“吩咐厨上每日熬大补汤送来。”
她要养好了气色去见娘娘。
荣禧堂的动静,贾母不耐烦听,鸳鸯便不再回,只把宝玉建功、林姑娘病愈、二姑娘订亲的喜事反复拿出来说。
贾母打起了些精神,望着炕上的自鸣钟,眼里露出两分追忆。
“林丫头刚来那会,我见两个玉儿要好,宝玉又不爱读书,便想着多添补一些银钱,教他们做两个富贵闲人便是。”
赌书泼茶、画眉举案,他两个都不是俗人,总能寻到乐子,不求功名利禄,便能快活一辈子。
如今宝玉有了出息,如海又把官做那样大,已比预想强出太多,偏这亲事又横生了许多枝节
她该如何跟姑爷张这个口
贾母这里辗转反侧,太师府里林如海也颇为苦恼。
宝玉那小子的心事藏不住,一双眼睛只差没长在玉儿身上。偏玉儿打小在他们府里住着,朝夕相伴间,心里也存了一段情意。
想起黛玉那句“甚好”,林如海愤愤放下书卷,脱鞋上了床榻。
不知何时悠悠入梦,林如海胸中欣喜,抬步朝那花木深疏处走去。
芙蓉花丛里,云鬟雾鬓的女子冁然回眸,柔声唤道“夫君。”
“敏儿。”
林如海伸臂将她揽入怀中,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
绿茵上欢快跑动的小童转过身,兴冲冲朝他们跑来,“爹爹抱抱”
“猴小子。”林如海将他举起来掂掂,“你娘都给你吃了些什么,怎么又重了”
那孩子扮个鬼脸,顺腿滑下去,“为什么姐姐不来陪圭儿”
林如海哑然,贾敏道“你姐姐才病了一场,等她养好身子再来。”
林圭歪头眨眨眼睛,“姐姐欠了圭儿好多金子”
林如海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贾敏把儿子抱起,与林如海到水榭中闲坐,“是你那九库黄金。”
林如海遽然一惊,失声道“玉儿怎会无端”
贾敏白他一眼,风情韵致一如往昔,“女儿花些钱银,你还心疼起来”
林如海苦笑一声,也不辩驳,只揽着爱妻柔声讨饶。
贾敏眼波含嗔,“玉儿那样小的时候,你便狠心把她丢给我母亲。如今父女团聚,她又渐渐大了,你预备安排”
林如海正为此事烦心,忙把女儿与那表兄宝玉的事说了。
贾敏心知如今这“侄儿”非是那块莽玉,自己母子又蒙他恩德,他待玉儿情真意切,自然万无不可。
林如海还在倾吐老父的不舍与挑剔,她便把蛾眉轻扬,娇叱道“许是林太师如今看不上我家门第,这才对妾身侄儿百般刁难。”
林如海听出她的意思,不由抬手抹脸,“夫人,原先你是不喜这宝玉的。”
“孩子们长大了,不是学好了”
贾敏道“她是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若是她心里没有情意,那宝玉便当真是个凤凰蛋,也没福气做我贾敏的女婿。”
女儿亲口说的“甚好”,夫人也点头允了,林如海叹口气,只能道“我放了话要招婿,如今可怎么和岳母开口”
贾敏嘻嘻一笑,露出两分狡黠,“我去给母亲托个梦便是。”
次日早起,外头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四处盖的白茫茫一片。
林如海披衣起身,推窗看了一会,那白雪刺的眼疼,便又重重把窗摔上,穿了大氅去田远志家里喝酒。
田远志的宅子就在太师府后头,两家只隔一户,走半刻钟便到。
昨日英莲来瞧黛玉,说话说的晚了,便索性在府里住下。
“甄姑娘这手艺真好”
黛玉正对镜梳头发,闻言便回头去瞧,便见雪雁拿着英莲昨日带来的一顶雪帽。
她们母女往常便总有东西送来,上回闻听黛玉病了,更是各处讨了一块碎布,为她缝制了件百家衲衣,用以辟邪消厄。
黛玉虽不缺这些东西,却爱英莲母女的骨气感恩,走动起来便愈加亲热。
那头英莲也洗漱穿戴妥帖,揭帘进了屋里,搓手道“外头竟是个冰雪琉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