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医疗室里只有一片寂静。
艾丽莎苍白的脸上带着担忧和震惊,有好几次, 她的嘴唇轻颤,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布莱斯猜想她大概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来打破这一刻的沉默。
气氛有些僵硬, 布莱斯知道这一点,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开口来挽回局面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
虽然说,他已经将大部分过去都如实地告诉了艾丽莎, 但布莱斯很清楚, 他还有很多东西都没有说出来比如说在科学展览馆中死亡的小妹妹, 比如说在寻找林希的过程中濒临崩溃的家庭,比如说那在那一个月还有之后的那几个月, 年幼的布莱斯是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惊恐与自责的。
哦, 对了,还有林希回家之后的那些日子,他每天晚上在床上尖叫不已甚至差点儿导致失声的噩梦。
他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段极为黑暗的过去对于布莱斯还有整个家庭的创伤都是永恒的, 而且那种恐惧与痛苦已经浓重到了无法用语言来概括的程度。
布莱斯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它彻底掩埋在记忆之下,假装自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哪怕在林希接受了催眠并且渐渐将生活拖回了正轨之后, 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布莱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无理由的不安所侵扰。
当他们野营时,布莱斯会强迫自己相信, 林希不曾被任何蚊虫叮咬只是体质的原因。
当林希笑着说他养的那些植株从来不曾有任何病虫害时候, 布莱斯会告诉自己, 有的人就是比普通人更会摆弄花草。
当布莱斯发现,他们所居住的住宅附近昆虫已经多到引起了专家的注意时,他会自我说服,这只是环境变化引起的生态问题
布莱斯尽可能地把童年的那个噩梦抛之脑后。
林希就是一个普通人。
布莱斯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直到他自己都相信了。
“当初地球上,最为顶尖的科学家们研究林希研究了好几个月,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这足够证明林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对艾丽莎说。
但他待在虫蛹里的那个月,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这么多年了,林希也从来没有显示出任何的异样,他没有从手腕中喷出蜘蛛丝在高楼大厦间跳来跳去,他没有长出翅膀,他没有变成超级英雄也没有变成什么拥有黑暗过去的反派”
可是他与虫子的关系从来都不同寻常
“索里安和约翰,他们以为自己直到了一些别人隐藏起来的小秘密,他们只是看到了林希当初遭受到的那场悲剧,但现在他们企图让林希成为太阳神号的祭品。是的,我们都知道这里出问题了,只是有人愿意面对这一切,而有的人,他们那脆弱的精神没有办法负荷这种压力,他们不想接受现实那就是我们这些倒霉鬼可能会被永远地留在这里所以他们一定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出来,这样一来,他们所有的恐惧和仇恨就能发泄出去,发泄在林希身上他们觉得只要解决了他,一切都会变得安然无恙,我们也不会死,我们会找到回家的坐标
布莱斯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快,直到艾丽莎不得不提高嗓音打断了他。
“布莱斯,不会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们现在是在太阳神号上,这是一艘太空飞船而不是远古时期用木头和金属拼出来的古董帆船。我们总会想办法度过这一切的。”
艾丽莎打量着布莱斯,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轻声地安抚道。
“”
布莱斯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艾丽莎苍白的脸,几秒钟之后,他颓然地松下了肩膀,然后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抱歉,艾丽莎。”他说,“我最近确实有些压力太大了。而且,你知道的,我真的很担心那些人对林希做些什么,我害怕他们伤害到他”
“我们会保护好他的,亲爱的,我相信我们能做到。”
她走了过去,重新给了布莱斯一个拥抱。
尽管在她心底,她的那种直觉或者说,她对未来的预感,正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尖叫。
厄运快要来了。
厄运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几天后
温室。
“砰”
有东西砸在了玻璃上。
林希的手微微一抖,几滴原液被寄了出来,试管里的原本清澈透明的淡蓝色瞬间变成了浑浊的黄褐色,而在反应完成之前,他手边的仪器立刻就开始了报警,空气栽培用的雾化营养液立显示出配比失败的红灯。
“”
林希盯着自己手头的失败作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顺手关掉了正在报警的仪器,冷笑着回过了头。
“一号”就趴在培养槽的玻璃墙壁上,它冲着林希抖了抖翅膀,红色的斑点显示出它的怒气,而它之前砸向玻璃的那颗小石头就落在它的身体下方。
它一定是听到了仪器的报警声,在林希回过头来的时候,它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摆出了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要再这样做了,我最后警告你一次,这一点都不有趣”
林希丢下了手中的活,重重地踩着步子来到了玻璃槽的前面,然后他看着“一号”,皱着眉头严厉地说道。
那是一张有些狰狞的脸好吧,哪怕是地球上那些无害的昆虫的头部,一旦放大到这种程度,看上去也会显得格外的狰狞。
而星蝶本身也不是那种可爱的虫子。
“我昨天已经跟你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打搅我的工作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林希对着“一号”嚷嚷道。
这段时间,“一号”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长大了。
它现在的体长已经接近一米,身体表面覆盖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宛若珍珠一般梦幻而迷离的美妙虹光,它的触须开始变得更加卷曲,顶端长出了细细的触毛,而它的那对豆豆眼,也已经有了复眼发育痕迹。
甚至就连他身上的骨板也因为它的快速成长而脱落过一次了,那些脱落下来的碎屑被林希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并且存放在了特殊的盒子里星蝶是一种太过于罕见的生物,它身上脱落下来的所有东西都将会是珍贵的研究资料。
不过林希在经历了惨痛的实际体验后,才发现了一件事无论他企图对“一号”脱落下来的东西做什么,他都必须小心一点,至少,他绝不能当着那只小虫子的面收集这些脱落物。
不然的话,他就会在第二天走进那尊大型昆虫培养槽时,被脱落下来的虫蜕碎片砸到头。那玩意简直重到超乎常理,林希很怀疑自己没有被砸到满头血已经耗尽了上帝对他的最后一点爱意。
哦,对了,接下来还得跟“一号”道谢,不然那它便会开始例行的闹别扭。
林希发誓,自己在踏上太阳神号之前,哪怕是在最荒诞的设想中也不曾预料到自己会三天两头地与一只巨大的昆虫吵架然后和好,紧接着再吵架。
人类永远都不可能搞清楚一只外星虫子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每到这个时候,灵犀都会努力在心底宽慰着自己,
除了身形渐长之外,“一号”那对富有弹性且颜色千变万化的翅膀更是已经宽大到足够把一个成年男人包裹进去林希知道这一点,自然是因为“一号”已经在他身上尝试过这样的行为。
这让这只小虫子得到了一个重重的拍打和严厉的呵斥。
“一号”对此显得相当恼怒,但它的这些小脾气,跟它与林希的最大矛盾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滋滋滋”
“一号”抬起头,它的口器颤动着,然后发出了一长串含糊的嘟囔声。
“不,不行。”
虽然并不明白“一号”究竟在说什么,不过林希是可以敏锐地猜出“一号”的意思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毕竟“一号”的情绪其实相当外露,而它的翅膀更是让它所有的小心思都一览无余。
面对这只外星昆虫的抱怨,林希挑了挑眉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你已经不是当初那只小虫子了,看看你现在的体型,我的生活舱室里可没办法容纳下你。”
林希皱着眉头对“一号”说道。
当然,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就算“一号”还是当初的体型,他也不会允许这样一只虫子继续逗留在他的生活舱室里。
毕竟,太阳神号上现在已经有够多关于他和虫子的传言了。
“滋滋”
到第无数次完全一致的回答后,“一号”始恼怒地拍打起了自己的翅膀。
而看到它的这幅模样,林希开始像个看着自己哭闹不休的孩子的单身父亲那样,控制不住地开始叹气。
没错,这就是这几天以来他与“一号”之间的那个根本矛盾。
自从“一号”发现自己必须独自呆在温室里的大型昆虫培养槽之后,它就开始闹起了脾气想要回到林希原来的生活舱室中去。林希很怀疑,大概是因为“一号”是在那里诞生的,所以它似乎把那里当成了类似于巢穴的地方,不然的话,真的很难解释“一号”对那个狭仄空间的眷恋,要知道,在安藤教授留下来的笔记上明明记载着星蝶偏好的生存环境宽阔,阴凉,干燥,幽静,以及堆满珠宝或者金币。
从最后这一点上来看,星蝶与地球上的西方龙确实有着相似之处。
而林希的生活舱室里,所有的条件都与记载中的恰恰相反。
所以如今林希只在自己的舱室里留下了那枚尚未完全孵化掉所有虫卵的卵鞘,而“一号”,他希望给它更好的生存环境。
“嘿,听着,我知道你大概会觉得不安,因为你忽然之间被转移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但是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回到地球之后,我想你会有一个完美的生存环境,那可能会让你感觉放松一点”
林希原本只是想要说服“一号”冷静一点,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他干脆怔怔看着眼前的玻璃槽然后陷入了沉默。
回到地球。
他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心渐渐冰冷下去。
在最开始的时候,船上的人对于回到地球都抱有很大的希望,这是自然的迁跃失败是一个严重的事故,但既然他们的飞船没有爆炸也没有严重的人员伤亡,这个事故就不是致命的。
更何况太阳神号虽然老旧却在秘密执行政府的任务,它的补给远比那些扣扣索索的私人飞船宽裕得多。只要能够重新算出坐标然后找到迁跃门,他们终究还是会得救的。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飞船上的长官们也一直在引导船员们这么想。
但现在,哪怕再愚蠢的人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测量员夜以继日地对比着星图,放飞空间探测器,检查从太空中传回来地数据但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找到他们降落的这颗星球的坐标,更不要说找到回去的迁跃门。
死亡的预感沉重地挂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船上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恶劣。
林希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有的时候,恐慌和绝望并不是人类的理智可以控制的,更何况,因为布莱斯和艾丽莎的缘故,林希本来就知道得比普通船员更多
异变。
虫子。
还有已经逐渐开始的离奇死亡。
有的时候,林希都想学着那些越来越不像话的勘探队员,肆无忌惮地摄取酒精和药物,因为只有彻底麻痹掉自己的思绪之后,他才可以把那些令人窒息的事情抛之脑后
“滋滋滋”
一阵细微的低鸣从玻璃槽的那一头传来,林希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贴在幕墙另一面的“一号”一改之前发脾气的模样,反而变得温顺起来。它的翅膀重新变成了那种林夕喜欢的颜色,绚烂多彩而美妙,镶嵌在那张狰狞虫脸上的红色的复眼一直在凝视着他,甚至可以看出一些类似于“担忧”的情绪来。
“哒”
“一号”抬起自己的前肢,轻轻地在玻璃的那一边敲击了一下。
它的红眼睛缓慢地闪烁着。
林希不由微微一怔。
“一号”又敲了敲玻璃。
它的外形现在看上去是那样恐怖,但是它的动作却富有人性,甚至还有一点点莫名的熟悉感。
林希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一号”正在模仿他之前的行为。
在“一号”还没有变得如此庞大时,林希偶尔也会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部和背部,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这个行为可以很好地安抚这只小虫子的情绪。
而现在,“一号”也打算用同样的行为来安慰他,只不过隔着厚厚的玻璃幕墙,“一号”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自己那布满细刺的前肢尖端轻轻地敲击着玻璃。
林希知道,“一号”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心情,因此才会忽然转变态度。
这让林希原本异常沉重的心情稍微轻松了那么一点。
“谢谢。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他隔着玻璃幕墙,在“一号”的头部轻轻抚了抚,“当然,如果你能够更听话一点,我会更开心的。”
他说。
林希倒是不知道“一号”有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但不管怎么说,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小虫子确实表现得比以往安静许多。
这几乎都要让林希感到不习惯了,有好几次,他会在工作中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然后打量着“一号”,后者一直安安静静地栖息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林希看。
那种目光偶尔甚至会让林希感到深沉,而且还充满了探究。如果不是“一号”在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安藤博士留下来那本笔记也明确表示了,星蝶虽然极其聪明,但它的聪明与高智商终究还是有一个极限。哪怕是最聪明的星蝶,它们也就是人类孩童水平的智商毕竟以星蝶那过于强悍的身体来看,大自然也不需要它们耗费太多能量在智商,林希几乎都要觉得,在“一号”身体里居住着一个异常成熟聪慧的灵魂。
“滴滴滴”
仪器又一次报警了。
林希打了一个激灵后回过神来,他挫败地看着面前的试剂后骂了一句脏话。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这样心神不宁,调配试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根本就是在浪费原本就为库存不多的原材料。
“算了”
林希颓然地揉了揉鼻子,小声对自己嘟囔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打算放弃今天的工作任务,回自己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
就在他打算离开温室时,林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么明天见。”
林希回过头,望向背后的昆虫玻璃槽说道。
“一号”冲着他挥动了一下翅膀,然后便安静地从玻璃上飞到了那些丰容用的苏努树枝上,它开始默不作声地继续编织起自己那淡金色的巢穴。自从它的体型开始变大,他辛苦编织的巢穴就总是跟不上他的体型。
林希简直都要不适应这样的“一号”了,要知道,在今天之前,每次他离开温室都是一场战争。此时此刻他也把神经绷得很紧得按照以往的经验,每次他离开温室就会迎来“一号”的大吵大闹。
结果一直到林希离开,“一号”始终乖巧,没有做出任何让人头痛的事情。
这样一来,反倒是林希自己觉得忐忑不安,心里也很没底了。
“一号”也许只是变成成熟了。
林希对自己说。
所以它才会变得那么乖巧听话。
可是,林希越是这么安慰自己,心底就越是不安他思考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种不安的来源。
也正是因为林希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上了几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几个男人穿着橘红色的勘探服,证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基本上都是勘探队员,也有一两名佣兵。
他们都很瘦,皮肤惨白,血管在淡青色的皮肤下面显得异常明显,他们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类似于过敏似的红斑,这跟摄入了过多酒精还有那种含有不明成分的食料袋有关。
而跟之前在餐厅里把林希一行人吓得不轻那些已经开始变异了的同伴不一样,这些男人的眼神并不涣散,反而像是野性十足的动物一样,闪烁着诡异的精光。
而他们走动的时候,身上衣服的布料被坠得直直往下滑,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从他们的口袋里传了出来那是他们带在自己身上的武器。
他们的表情有一种病态的亢奋,看向林希的视线里充满了恶意。
如果马克或者是索里安在这里,他们会很容易就辨认出,这些跟在林希背后的家伙,都是当初跟约翰布朗森最为亲密的几个人。
毕竟,在遇到迁跃失败这种级别的重大事故后,总有那么几个人会因为惊慌失措而把那些信誓旦旦的鬼话听到心里去
就跟布莱斯跟艾丽莎说的那样,他们企图把这种无力感和恐慌完全归结到另外一个“有罪之人”的身上。
而现在,约翰布朗森那恐怖而不明原因的死亡,将有些人内心的黑暗彻底催发了出来。
林希很快就意识到了身后那些人的存在,大概是因为那些家伙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难做到隐藏自己脚步的缘故。
背对着那些人,林希仔细辨别着身后的动静,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有一种想要逃跑地冲动,但借由余光打量了一下身后的那些人,林希很快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那些人就像是看见了兔子的野狗一样,一旦他开始逃跑就表示了他的示弱,而那样只会让这些男人的疯狂彻底燃烧起来。
所以林希只是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地朝着布莱斯的医疗室的方向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