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冷冷淡淡的,隐约透着些清清的雪色。
他觉着胸中有什么在涌动, 有好几次几乎按捺不住想要闪身走出去, 最终却都忍下了。
只听容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你既然是清者自清的, 那就没什么可惧怕的。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种事情也给牵连的丢官罢职而已, 所以才多说了这些话, 毕竟对于皇上来说,你可是无可替代的能臣, 是吧杨大人。”
迎着她的目光,杨时毅不禁笑了笑“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 尤其是对皇上而言,微臣可以给取代,娘娘也可以, 甚至太子殿下也可以。”
容妃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是担心皇上知道了什么, 迁怒我甚至太子吗”
杨时毅的目光从栏杆之下缓缓上移, 他看着天边的白云,若不是紫禁城中的风冰寒彻骨,只看着碧空如洗的天色跟那如雪的云朵, 竟像是烂漫晴好的夏日。
杨时毅并没有直接回答容妃,只是说道“娘娘毕竟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 太子殿下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殊为不易,当然,皇上绝非那种私心狭隘之人, 皇上毕竟是皇上,他自然放眼于天下。但是有些事情,总要适可而止,不要触及了不可触的,免得后悔晚矣。”
“哈,”容妃竟笑了起来“你说了这么一长段话,无非就是在提醒我,让我好自为之是不是”
杨时毅垂眸。
容妃道“杨大人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难为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居然还肯为了我和太子着想。”她说到这里便笑了声“你要是不这么周到,这么惯于替人着想的体贴,也不至于叫人为了你错会了意、错用了心啊。”
杨时毅转头看向别处。
容妃道“最后一件事,我问过就罢了。”
杨时毅眉睫微动,却也没有问。
容妃道“你对于计姗,是怎么个意思”
杨时毅微震,蓦地抬眸看向容妃。
他想说话,却又没有。
容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原配的妻子死了,多少人争着进你杨府,你也没动心续弦,也没见你亲近过什么女人,怎么你对她那么不同呢处心积虑的为她着想,总不会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师妹吧。”
杨时毅才沉沉道“为什么不能呢。”
容妃笑道“我不信。”
杨时毅道“那微臣就没有办法了。娘娘若是问完了,微臣告退。”
杨时毅说着后退两步,向着容妃作揖躬身。
容妃安静地凝视着他,眼神闪烁。
她其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却知道不该在此刻问。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杨时毅转身,大袖飘摇地往台阶下走去。
容妃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眼角却无端地红了。
正在此刻,身后却有乾清宫的小太监跑了来,笑道“给娘娘请安,雨霁公公知道娘娘到了,特派奴婢来请娘娘。”
且说杨时毅下了台阶,往前才走了数步,迎面就见赵世禛站在墙根处。
杨时毅看见他,却也毫无错愕之色,只是缓步上前“太子殿下。”
赵世禛本来垂着眼皮儿,此刻便缓缓抬眸,一对凤眸直直地看向杨时毅面上“杨大人。”
杨时毅道“殿下想是要面圣么”
赵世禛道“是啊,听说父皇召见了杨大人,不知同你说了些什么”
杨时毅道“殿下睿智,自然猜得到。无非是为了犬子之事,皇上询问情形。”
赵世禛嘴角一挑,眼中却毫无笑意“杨大人怎么说的”
杨时毅道“此事既然是北镇抚司审理,微臣自然不便插手。”
赵世禛嗤地一笑“怎么,杨大人真的想甩手不管,大义灭亲吗杨盤可是杨大人的独子啊,他若死了,杨家岂不是要绝后么”
杨时毅缄默。
赵世禛走前两步,近距离盯着杨时毅的脸“杨大人,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会说话的么”
“微臣无话可说,”跟赵世禛目光相对,杨时毅淡声道“法不容情,微臣身为首辅,更知道法不可欺的道理,当然更要以身作则。”
赵世禛仰头笑了“真是道貌岸然,冠冕堂皇啊。不愧是杨大人。”
杨时毅垂头道“微臣告退了。”
才迈出一步,就给赵世禛抬手臂挡住“杨大人,我还没说完了。”
杨时毅道“殿下还有训示”
自始至终,杨时毅一点儿惊慌或者心虚之色都没有,直到现在跟他这么近的面面相觑,他的眼神依旧很坦然沉静。
可杨时毅越是如此,赵世禛心中就越发的怒不可遏。
杨时毅跟容妃之间,对赵世禛而言事先已经知晓了六七分,所以并不觉着天塌下来。
只是亲耳听见容妃跟他的对话,仍旧觉着情何以堪罢了。
直到最后,容妃竟提起了阑珊。
若说赵世禛原先心里还只是一股温温的小火苗,这会儿便浇了一桶油上来。
熊熊燃烧,无法遏制。
“训示不敢当,”赵世禛觉着自己正在给这团火焰吞噬,“就是觉着杨大人你太碍眼了。”
杨时毅听了这话,反而微微笑了。
赵世禛盯着他“杨大人笑什么”
杨时毅道“没什么,殿下也算是坦诚了。”
“坦诚”赵世禛觉着这个词有趣,他有些讥讽地说道“杨大人也知道什么叫坦诚”
杨时毅道“当然,难道殿下不知道吗”
强烈的煞气充溢,让赵世禛的眼角都忍不住地微微抽动。
他有一种久违的冲动,想要不管不顾的用自己的手,将面前这个人毁了。
就在这时候,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远远地,有个声音散散淡淡地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赵世禛眉睫一动。
杨时毅却仍是淡淡然地看了赵世禛一眼,等赵世禛缓缓放手,才向着来人行礼道“参见王妃。”
来的人赫然正是安王妃郑适汝,她的手中牵着小郡主宝言。
宝言见了赵世禛,便仰头含糊不清地叫道“六叔叔。”
赵世禛好不容易垂落的手才背到了腰后,向着地上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勉强一笑。
郑适汝像是对杨时毅点头道“杨大人不必多礼,你是要出宫么先请吧。”
杨时毅点点头,迈步往外去了,仍是不疾不徐,仪态端方。
赵世禛盯着那背影,眼中更像是要冒出烈火之光。
郑适汝象征性地向着赵世禛屈了屈膝“殿下。”
赵世禛好不容易收回目光“嫂子怎么进宫了。”
郑适汝道“皇上派人去传,说是很久没见宝言了,叫送进宫来住两天。”
赵世禛“哦”了声,定了定神,转身陪着郑适汝往内而行。
郑适汝其实早看出他跟杨时毅之间的情形不对,所以方才人没到跟前儿先扬了声,此时又见赵世禛脸色泛白,便道“殿下刚刚跟杨大人怎么了为什么事儿争执么”
赵世禛的唇微动“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杨盤罢了。”
郑适汝一笑“可惜啊。”
“可惜什么”
“杨大人这么风华绝代的人物,生的儿子怎么那么不肖呢。”
赵世禛不屑一顾地冷笑了声“杨时毅有多风华绝代照我看,倒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郑适汝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听了这话便问“这从何说起太子殿下对于首辅大人的人品存疑”
赵世禛知道她机敏,若是在别的上头自然就说了,可是这件事情涉及了容妃,又跟赵元吉的死脱不了干系,他便淡淡一笑道“我对杨大人向来是有些偏见的。”
“为什么”
赵世禛索性不语。
此刻正上台阶,宝言毕竟年纪小,走的很慢,郑适汝也不抱她,任凭她跌跌撞撞的,赵世禛看不过眼,便俯身把宝言抱了起来。
郑适汝瞥他一眼,终于说道“总不会是因为姗儿吧。”
赵世禛微震。
郑适汝这句倒也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赵世禛抱着宝言拾级而上,郑适汝在后问道“说起来,可有姗儿的消息了”
赵世禛才说道“对了,我进宫正也是为了这件事,才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们正在返航之中了,那宝船也失而复得,已经继续下南洋去了。”
说到这里,想到阑珊总算是报了平安信,回京相会也是指日可待了,脸上才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郑适汝看着他逐渐灿烂的笑,却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既然这么担心,难为你当初怎么狠心放了她去了。”
赵世禛望着前头的乾清宫,道“你又不知道她的脾气,我倒是想不放,只怕强留着她在京内反而更伤了她而已。”
郑适汝当然知道这个,只是故意揶揄他罢了,这会儿便笑道“是啊。不过倒也要恭喜太子殿下。”
“恭喜什么”赵世禛问。
郑适汝道“恭喜殿下,既得了个可心的夫人,又有个能干的臣子,世上哪里再找第二个去。”
赵世禛听她夸赞阑珊,心里的甜意却更漾了出来,竟把先前对于杨时毅的愤怒全部冲散不见了,他竟情不自禁笑了两声,才说道“她当然是很难得的,不过等她回来,下次却绝不会再让她出去了。”
郑适汝看着他笃定决然的样子,却慢条斯理道“不是有那句话嘛,有一就有二三。”
赵世禛皱眉瞪了她一眼“不信你等着看。”
郑适汝莞尔“好啊,我便等着看,若真的有二三呢”
“若没有呢”赵世禛很是嘴硬,似乎还想为自己的尊严挣扎一把。
郑适汝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笑道“好吧,来日方长,等着看就是了。”
赵世禛哼地笑道“也不怕你看。”
眼见将到乾清宫门口了,郑适汝又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那个雪越公主是怎么回事”
赵世禛道“你指的是什么”
郑适汝道“她往工部去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听说还总跟温益卿亲近似的。”
提到这个,赵世禛又笑了“这个跟我无关,我也管不着。”
郑适汝瞥着他“那好吧,就说个你能管得着的,你那位侧妃,也是时候该进门了吧。”
提到这个,赵世禛便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本来孟吉是在小年前就该进东宫的,可是赵世禛借口赵元吉的死,主动请求皇帝推迟了婚期。
这毕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皇帝也无可推脱,于是这件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郑适汝见赵世禛不语,便道“怎么了就这么不想让孟姑娘进门”
她也不是外人,加上旁边无人,赵世禛才拧眉道“除了姗儿是个例外,其他的女人我见了就烦。”
郑适汝嗤地笑问“是因为姗儿例外呢,还是因为有了她,就更加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赵世禛认真思忖了会儿“兴许两样都有。”
郑适汝道“那么幸而你得了姗儿,倘若你这辈子没遇到她,又该怎么样呢”
赵世禛才一动念就打了个寒颤,竟是连想想都觉着不可以,当下肃然道“别胡说。”
正在这会儿,殿内传来了端儿兴奋的叫声“姨姨宝言妹妹”
原来小太监入内禀告,端儿听见说宝言跟郑适汝来了,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其实端儿该称呼郑适汝“伯母”的,但是从他幼年的时候跟着阑珊,便指着郑适汝叫“姨”,这会子高兴,更加忘情了。
直到奔出来看见了赵世禛,端儿才又忙站住脚,规规矩矩地唤道“爹爹。”
赵世禛把怀中的宝言放在地上,宝言乖巧地说道“谢谢六叔叔抱我。”
“这孩子真乖,”赵世禛看着宝言,忍不住赞叹,“不像是我们这个,一旦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就反了天了。”
端儿人虽小,却竟听懂了赵世禛在抱怨自己,他半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往上瞧,偷偷地打量父亲的神色。
郑适汝笑道“女孩儿自然是乖觉的,我倒是很喜欢端儿。”说着俯身抱了端儿一把,端儿趁机搂着她的脖子叫道“姨姨,端儿好想你呀。”
赵世禛听了这句,嘴一撇。
端儿似乎很讨女人喜欢,虽然年纪不大,嘴却甜的很,把长辈们一个个哄的晕头转向,疼他入骨,赵世禛真怕这些人把这孩子惯坏了。
郑适汝却看见端儿嘴唇上的那点伤“这是怎么了”
端儿懂事地说道“是磕破了的,已经不疼了。”
此刻雨霁赶了出来,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安王妃,小郡主都来了,快请里头说话,容贵妃娘娘先前也到了,正好热闹。”
且说杨时毅出宫之后,乘轿子往回而行。
他是给明令休衙在家的人,这还是他自打从政入工部直到现在的近三十年来,最为闲散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