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千里碧色茫茫,地标少见,极易迷失方向。
班第仗着对身后大军排兵布阵的熟悉程度,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灯下黑。
面上派人回去通传先锋军探路消息,实则暗中指使了最厉害的几位斥候返程,悄然潜去大军主帐,把做过手脚的地形图与行军路线图偷换了。
甚至连达尔罕王及另几位将领随身携带的几张小图,也被斥候找机会给掉包了。
但草原上长大的人,辨路的方式从来不仅是靠着几张牛皮图。
太阳、月亮起落的方向;草木的长势;蛇虫鼠蚁的生活习性;风向及天气状况;朝东南开门的牧民毡包;甚至连有些战马,都会辨认方向。
为防后面的大军起疑心,班第带着自己满脸迷茫的五千亲信先锋军,一路大摆迷阵。
势要让原本大军预备行进的正西方向,不动声色歪曲成西北方向。
把草木挖出来换个方向埋进去;捉蛇虫鼠蚁顺便在给它们安个新家;软硬兼施忽悠牧民把毡包开门改个朝向;还隔步,便往茂密草甸中,放几株不易让人察觉的药草,来暂时迷惑战马的嗅觉,让它们无法辨认方向。
太阳月亮的升落与风向等自然条件,实在无力插手。班第便一路买通牧民,让他们以慰军为由,在草甸上烹牛烤羊,故意以吃食香气搅乱风向,迷惑大军,顺便让牧民不动声色纠正大军辨认方位。
乌恩其为班第种种缜密安排咂舌之余,终于开始迷惘与哀伤了,停了给毒蛇搬新家的大黑手,神秘兮兮凑近班第,有理有据,苦口婆心劝道。
“台吉,叛变这等大事,关乎部落存亡。属下认为,你还是得与王爷他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你这样连蒙带骗,逼上梁山,可是大大的不妥。远的不说,就郡王那关,你便不好过。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整天挨长辈的抽打,这也说不过去不是”
看班第的安排动向,先锋军内早是疑窦暗生认为班第为噶尔丹买通,有意随噶尔丹一同变了大清的天日。
所以才会暗中更改大军行进方向,故意拖缓大军增援的行程。
科尔沁虽名义上依附大清,但部落中的兵勇限于清室颁布的封关令,如同牛羊一般被圈养在草原,这辈子连关内的门槛都未蹭到过。
与其说他们忠于大清,不如说是忠于王族博尔济吉特氏,忠于强者。
所以,哪怕他们明知班第行事古怪,也未曾有人起过去后面大军主帐告密的心思。
班第是王族,更是草原人人敬佩的强者。
班第斜乜了眼难得正经的乌恩其,弯刀一挑,斩了那条趁乌恩其说话间,意欲攻击他的毒蛇,望向远处瓦蓝天空漠然道,“你说,按我们当前方向行进,最终会到何处。”
“最终”这乌恩其还未曾想过,他心思全花在班第伙同噶尔丹谋反上了。
乌恩其随手抓过斥候从大军主帐换回来的正确牛皮图,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不敢置信道,“台吉打算”
班第一个冷眼扫过去,乌恩其艰难的把剩余话头咽回了肚子里。
班第这番费尽心力的遮掩,在行军的第十日终是被戳破。
戳破班第的不是别的,正是附近一座庙宇宝塔开门的朝向。
草原上庙宇、宝塔的正门门窗多向南开。
班第能让牧民毡包改朝向,却无力在短时间内,把修建齐整的庙宇宝塔改了。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等人大怒,传信先大军行出二十里的先锋军原地驻扎待命,不得再有任何妄动,等待大军会和。
乌恩其闻信,勉强按下满眼的幸灾乐祸,贴心的给班第准备了伤药,甚至还问班第可要穿件软甲藏在袍子里面。
班第不为所动,并冷酷的附赠了乌恩其一个“滚”字。
半个时辰后,面色铁青的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一行至,班第率部亲迎。
多罗郡王手里的马鞭虎虎生威,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未落在班第身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孽障,还不滚进来”
达尔罕王、多罗郡王兄弟先后入了主帐,其他随行王公贵族与将领见状,纷纷准备避退。
此等大事,自是博尔济吉特氏王族内部先行商议。
他等此时跟随进去,未免太不识趣了。
“诸位留步。”班第朗声唤停,正色道,“请诸位进帐共商大事。”
走在前边几步的达尔罕王听见他这话,顿了顿,与多罗郡王对过眼色后,索性高声把人都唤了进去。
众人进去,才发现班第对今日局面是早有准备,帐中已大大方方摆着一副牛皮图纸,如今的行军路线已精细标了出来。
多罗郡王仔细审视一番过后,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引以为傲的自豪,面上却仍是你这混账玩意儿,果真如此的愤怒模样,故意板着脸吼道。
“老五,你违抗皇令,迷惑大军改向往西北行进,不直接去战地赤峰城,是意在攻噶尔丹背部,与赤峰城的清军对其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你自己瞧瞧,你标的西北方向行军终点与赤峰城差着好几百里地,莫说我部只有五万精兵,就算五十万,也不见得能围住这方圆几百里距离。”
班第闻言,浓眉略挑,顺着多罗郡王递的梯子,利落道,“诚如郡王所言,此地距赤峰城数百里,不宜联合清军夹击噶尔丹。”
班第大手往原漠北蒙古喀尔喀部,如今的噶尔丹部腹地,爽利一指,眉目睥睨,“所以,大军真正要攻的,是此处”
噶尔丹的根脉原在风沙漫漫的漠西蒙古准噶尔等地,因得了北边沙俄罗刹鬼的火器支持,噶尔丹不甘再呆在水草匮乏的漠西吃风沙,遂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与之毗邻的,水草丰茂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
自噶尔丹抢占漠北蒙古后,几乎是把阖族迁入了漠北。
此次噶尔丹几是倾了阖族之力,率部往东,朝关中入侵其意在直取京城,改天换日。部落所留防卫,必不会太多。
若科尔沁大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机直接北上去捣噶尔丹腹地,准噶尔定会分散精力,遣从部分兵马折返驰援。
班第这一出围魏救赵算不得什么复杂谋划,达尔罕王听过,便立时反应过来。
“依你之意,便是我科尔沁大军不必依旨,前往赤峰城增援清军。而是改向突袭漠北噶尔丹老巢,引得噶尔丹分散兵马。届时,便是赤峰城清军对噶尔丹留下来的主力,科尔沁大军对他折返驰援的散部”
若真如此作为,科尔沁在这场交战中,可就是捡了便宜。
不仅不用出大力交战,说不得还能顺势从丰茂的漠北蒙古分杯羹。
但达尔罕王半分都不带心动的,甚至还想把班第的脑子掰下来,称称里面灌了几斤水
“荒唐,先不说抗旨不尊,未去增援赤峰城是大罪。”达尔罕王蔑然冷嗤,“单说噶尔丹能握今日大势,威胁清室,岂会是泛泛之辈抄他老巢,谈何容易。
他巴结北边沙俄罗刹鬼多少个年头了,罗刹鬼把他当亲儿子疼,他造乱那些火器多半来自老毛子,双方利益息息相关。此次他率部直逼关中,未必没有罗刹鬼在暗中支持。”
“漠北蒙古与沙俄罗刹鬼接壤,科尔沁大军一旦有攻漠北之势,罗刹鬼岂会坐视亲儿子被人抄老巢而不管”
噶尔丹之所以敢调走大半兵马,把老巢大大方方露出来,便是笃定沙俄罗刹鬼能替他震慑一众觊觎之徒。
科尔沁大军若敢突袭漠北,罗刹鬼必会以科尔沁此举乃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为由,出兵制止。
今年,大清费尽心力,又是割地又是献银,才与沙俄签订了停战的尼布楚条约,止了两国边壤战乱。
若此时,再因科尔沁大军攻打漠北,引得沙俄以调停战事为由,兴兵过界,侵入蒙古之地,致民不聊生
达尔罕王长叹一声。
噶尔丹野心勃勃,四处征掠,挑起战乱固然可恨。但好歹是同类,一切皆属内乱。
若科尔沁把沙俄罗刹鬼引进来了,那便是引狼入室的外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所以,哪怕是有天大的好处摆在眼前,达尔罕王也绝不会同意班第如此冒险的突袭作为。
达尔罕王性情耿直暴躁,讲究个立身正气,譬如另一个多罗郡王。但其又远不如多罗郡王粗中有细,机敏善变。
若科尔沁还有从前恩宠风光,他身为握权一方的旗主札萨克,这般脾性也无不可。
但如今皇帝已对科尔沁起了戒心,意在夺科尔沁权柄。再如此风光伟正,吃亏了的只会是他自己与科尔沁。
班第早料到达尔罕王的抉择,并未多费口舌劝说。
指头从牛皮图上移开,眼皮一撩,淡漠望向达尔罕王,“事无绝对,帐外候了一人,还请王爷见过之后再行决议。”
“谁”达尔罕王一脸恼怒,“就算天王老子来,本王也不会放任科尔沁部做下这等引狼入室,遭人戳脊梁骨的错事,你少”
“既然如此。”帐外人忽然阔步进来,笑语望向高居正位的达尔罕王,“不知本汗这个落魄人,可有幸得王爷几分薄面。”
只见来人一袭绛红袍服,身材健壮,笑意疏朗,竟是被噶尔丹打得落花流水,只能率残部依附在科尔沁草原外缘,苟且偷生的原漠北蒙古主人喀尔喀汗王。
见喀尔喀汗王露面,在场诸人怔愣过后,泰半领会了班第的用意。
科尔沁此时若无故突袭漠北,捣噶尔丹老巢,那是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罗刹鬼兴兵制止,连理由都不用找。
可若他们以喀尔喀汗王收回故土为由,攻入漠北,那便是名正言顺,罗刹鬼也不能说出二话来,更遑论插手。
班第早先与喀尔喀汗王接洽过,心知这位历过部族溃散、故土失陷的汗王是个深谙言语之道的聪明人。
班第对他如何劝服达尔罕王及一干王公抗旨不去增援赤峰城、顺势出兵突袭漠北、助他驱走噶尔丹,重新入主漠北蒙古无甚兴趣。
反正最终结果,已在一掌之间。
班第有些散神的拨着随身弯刀摆弄。
弯刀刀柄银环上,紧系着一抹耀目的红。
在班第第五次拨弄那银环时,一粒半大不小的金珠携风朝他双目射来。
班第大掌一伸,捏住那粒金珠,并抬眸向金珠的主人望去。
多罗郡王朝班第使了个眼色,伯侄二人,相继悄然出了帐篷。
“这出先斩后奏用得真是妙哉,把五万人马耍弄于股掌之间。”
多罗郡王那双不大的眼,积满复杂,上上下下打量过班第,似笑非笑道,“小到给虫子搬家这样的馊主意;大到筹谋以喀尔喀汗王游说旗主抗旨突袭。好啊,老五,果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阿巴嘎伯父过奖。”班第没在意多罗郡王半真半假的讥讽调侃,正色道,“我以为,您也是赞同此事的。”
否则,方才在帐中,多罗郡王该赏他顿鞭子;而非故意递话,让他能顺利向众人托出筹谋。
“赞同”多罗郡王满心复杂,远目天际,喟然长叹,“可凡事有得必有失。以喀尔喀汗王收复故土为由抗旨突袭漠北,于大清、噶尔丹、喀尔喀及你自身,都是利弊皆有,你可仔细掂量过”
自然掂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