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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这日容温午睡起来,呆坐榻上缓神时,忽觉帐外有几分异样。

心内疑惑一生,连忙套了小毡靴准备出去看看。

班第正好进来,顺势搂过她的肩,随口道,“做什么去,头发都乱着。”

“静了。”容温蹙眉,指指外面。

随行的侍卫常年被藏在无趣偏僻的杀虎口群山中,便很会自己寻乐子。

他们驻扎在乌梁素海附近这一月,这群侍卫除了日常轮值外,其余闲暇多半是扎堆比武、下海摸鱼、篝火烤肉、载歌载舞,反正欢声笑语不断。

可今日驻地上静得出奇,连不远处苇荡里飞鸟振翅与啁鸣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没事。”班第搂着容温在案几前坐下,倒了杯茶给她,这才慢条斯理解释道,“我看他们整日闲得招猫逗狗,便派他们去漠北督造府邸了,全按照你京城公主府的布置来。”

噶尔丹残部全线溃退回了老巢,如今的乌梁素海附近太平得很,用不着再留侍卫。

在漠北督造公主府。

容温呼吸一窒,忽然想起他上午让乌恩其亲自送往乌兰木通战场给那六万兵马的密信,脑中灵光一闪,愣愣问道,“你要带他们去驻守漠北”

那六万兵马虽在乌兰木通之战中立了大功,但当初组军的来历总是祸事。

班第不愿意听从多罗郡王的安排原地解散这六万人,来向皇帝粉饰太平,继续臣服皇帝脚下,成日提心吊胆做个安稳又富贵的忠臣。

那把这六万人带到漠北去戍守边境,震慑蠢蠢欲动的沙俄,倒也不失为一个妥善的解决法子。

一来,这六万人不必再次流落草原,生死茫茫。而且,若能免故土遭异族践踏灾辱,这也算是他们以另一种方式秉承了初心。

二来,可解班第囤积私兵,连坐科尔沁的困境。

若班第真的戍守边境,皇帝必会对他心生忌惮,唯恐一着不慎,他便通敌沙俄,引兵入境危害大清江山。如此情形,皇帝非但不敢动班第的故土科尔沁,甚至还得比以往更加好生宽待科尔沁。

弃臣服,转牵制。

倒是班第的作风。

只不过,带兵戍关漠北之事说来简单,实施起来怕非易事。

至少,皇帝那边绝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班第潇洒远去漠北,拥兵自重。

也许,皇帝突然在战事将平之时御驾亲征乌兰木通,与班第有关

容温脑中瞬间涌出无数的疑问与忧虑,正要问班第。

班第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如何顺利带兵去戍边之事上。

“也带你走。”班第一改方才的闲散,捉着容温手,正色道,“漠北边塞苦寒,乃是不毛之地,又经多年战乱,如今正是百废未兴的时候,条件远不如关内,甚至连科尔沁与归化城都比不上。但是,我还是想把你带走。”

最后,他问,“殿下愿不愿随我走”

容温察觉到他因紧张而泛起汗意的掌心,对上那满目认真与期待,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多想,下意识点头。过了片刻才歪着蓬蓬的发髻,发出疑问,“为什么”

当初在归化城条件不过稍微艰难些,班第都怕委屈到她,特地让商队往小院里送吃用物什。

如今怎突然就不怕了一定要带她去边塞苦寒的漠北。

班第没吭声,只拉着容温的手,放在自己颈侧,让她感受皮肉之下,雄劲跳动的脉搏。

人与动物一样,脖颈是天生的软肋。

班第认同这话,也不屑这话。

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或者借口触碰到自己的弱处。

直到那日在归化城,容温不畏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牵着他自人群中坦然穿行而过。

后来,她走不动了,他背她。

她趴在他肩头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温热的湿意自肩膀浸润到他的颈部脉搏。

他毫无防备,也不想防备。

“这里,记得你的眼泪。”

班第缓声道,脖颈动脉却是跳动得比方才更快。

于班第而言,容温与他生就带来的软肋早已融合共存。

他怕把她独自留下,她又会哭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虽然明知去漠北绝非易事,但班第轻描淡写的态度感染了容温。

容温没执着追问班第私下究竟做了何种安排,潜意识相信,他既敢放话说要去漠北,那便一定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两人默契揭开外事,就他们以后的家漠北府邸的布置讨论了片刻。

容温觉得漠北贫苦,实在没必要大兴土木建造府邸,仿多罗郡王的王帐那般,搭一处宽敞些的帐篷便可。

但班第坚持要造屋舍,甚至还要挖地龙。因为漠北常年苦寒,滴水成冰,雪拥三尺。一旦落了雪,寻常火炉子取暖根本不顶用。

许多火力壮的大小伙子初到漠北都熬不住,更何况是弱质纤纤的容温。

听他这样解释,容温也觉得有造屋子的必要了。

容温双眸亮晶晶的,饱含期待,“这府邸看着不大,应该能赶在这个月之前完工吧。我们何时去漠北我想趁着漠北的雪未落下来之前,亲自去院子里埋些花树种子,来年春天它们便能发芽。经年之后,院子里就能有馥郁芬芳,比人还高的花树了。”

“喜欢花树”班第下颚抵在容温发旋,悠然问道。

“嗯。”容温兴冲冲的点头,解释道,“宫里担心刺客藏身树木密林之间,从不许种树。御花园虽美,但匠气太过,放眼过去虽繁花如织,富贵鼎盛,到底少了些蓬勃旺盛。”

班第掀了唇角,“那等见过皇帝之后,我们便回家去种花树。”

“好。”容温答过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他方才究竟说了什么,满脸不敢置信,“所以,我们还留在这里,是要去见皇上”

在规矩森严的宫廷待了多年,哪怕容温如今对皇帝观感复杂到一言难尽,但打内心深处,总对皇帝二字,存留几分敬畏。

而且,班第如今种种行径,简直是在挑衅一个为君者的尊严。

皇帝面上虽和善,实则比谁都心狠。

万一班第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

容温目色一紧,焦虑了。

“没事的。”班第摸摸容温的头,耐心纠正,“不必我们去清军大营求见皇帝。不出日,皇帝自会来寻我们。”

他选在距战场乌兰木通不远不近的乌梁素海养伤一月有余,并非临时起意,自有盘算与用意。

是皇帝屈尊绛贵主动来见他,而非他伏低做小去求见皇帝。双方博弈月余后的输赢,已见分晓。

这般情形,他身边留不留护卫都不重要。反正,皇帝绝不敢动他。

班第不欲把那些政客之间得失利弊,肮脏制衡讲出来沾污容温的耳朵。他更见不得容温忧心忡忡的模样,健臂一揽,抱着容温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

行到门帘处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把容温耗时月余仿制出来的奚琴带上。

“你当心些”容温焦急劝喊。

既担心班第单手抱自己会用力过度引得旧伤复发,又怕班第把自己辛苦多日的宝贝奚琴弄坏。

班第闻言不为所动,把容温与奚琴往乌梁素海的苇荡边一放,这才挑眉反问,“殿下是在和谁说话”

容温不由莫名其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班第意味不明的嗔了一声,“我,那我是谁”

容温闻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了之前他出征时,特地留给自己的那支狼毫。

明明是个行事利落的大男人,偏很多时候有话总不爱直说。

容温心内唾了一声别别扭扭,清澈的小鹿眼一转,面上故意装傻充愣。

拿过奚琴架上拉弦便是一番拨弄,全然是懒怠接班第话茬的模样。

容温不会蒙古乐器,饶是奚琴琴音与马头琴类似,都属圆润婉转,经她这般胡乱拉弹出来,也跟锯木头似的,很是刺耳。

凡草原的男女,似天生便会马头琴。

班第平日听惯了悠扬辽阔的琴调子,如今冷不丁被这噪音一刺,目色顿紧。幸得他隐忍惯了,才没露出不堪忍受的痛苦表情来。

只是飞快地冲容温伸出手,示意她把奚琴给自己。

班第道,“教你。”

容温盯着他那双粗糙黝黑的大掌,难掩犹疑,不情愿道,“你真会别把我琴弄坏了。”

他们在乌梁素海驻扎的这月余,一到夜晚,守卫们把篝火一支,烤肉一架,马头琴一拉,众人拉手围着篝火一舞,便能意兴勃发度过每个黑夜。

这一群大男人的欢乐共舞,容温单独一个女子,不好参与,从来都是在一旁看他们笑闹。

这种时候,班第都会陪容温坐着聊闲天,不论守卫们如何相邀,坚持不动弹。

久而久之,结合班第的性格来看,容温几乎打心底断定他八成不会拉琴跳舞这些。

班第看容温小气吧啦的样子,干脆上手把琴抢了过来。

随意扶琴、拉弦,流畅悠扬的调子便奔散于天地之间。与容温锯木头般的噪音,可谓天壤之别。

拉完一曲,他便停下,挑眉望向容温,“能教你了”

容温点头如捣蒜,捧场的拍拍手,讨好凑近,“能能能,现在就学。”

“哦。”班第嘴上应着,手上却没动作,只淡淡瞟着容温。

容温瞬间福至心灵,无奈的唤了一声,“哥哥,你教教我。”

两人间哥哥这个称呼的来历,源自于前些天佛教节日“盂兰盆会”时,有几个守卫颇为有心,竟做了好些只丑丑的河灯放在乌梁素海里为亡故的家人祈福。

班第见了,自然而然想起十多岁时第一次见容温时的场景。

彼时年纪尚幼的容温正被生母晋氏骗到恭亲王府放满河灯的池塘中,坐着漏水的木盆寻一只画着碧玉鸟儿的河灯。

因为晋氏给她说,只要能寻到,便许诺她一个愿望。

班第好奇年幼的容温,“殿下有什么愿望”

多年前的事了,容温印象更深的是被冰凉湖水包围的恐惧与绝望。

至于怀揣何种愿望,反倒没了印象。

但班第追问得紧,她只能凭着记忆,玩笑般乱编了几个幼时期盼。

“也许是想要二公主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二公主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长女,自幼受宠,手里有趣的、漂亮的、珍贵的玩意无数。

小姑娘嘛,喜欢漂亮,更喜欢自己不曾拥有的。

“也许是想有个永绶那样的哥哥。”永绶是恭亲王已故的嫡长子,比容温小几个月,是容温血脉关系上最亲近的弟弟,两人自小最最要好,永绶只要入宫,必会面面俱到的打点照顾她的嬷嬷宫女,让她们平日好好待她。

名分上是弟弟,处事更像哥哥。

“也许想重新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容温是因萨满批卜,命格贵重,有利皇嗣才得以入宫成为皇长女大公主的。初入宫的几年,宫中自上而下都待她这个福娃娃极为殷勤看重。后来宫中皇嗣渐丰,她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其中落差,不言而喻。

班第听过容温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愿望后,先是一本正经的表示,“我比你大近四岁,你完全可以叫我哥哥。”

容温深觉羞耻,严词拒绝。

班第满脸遗憾。

然后第二天早上,容温醒来便发现,枕头边放了只带锁的小匣子,是班第送给她的礼物。

容温其实隐约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见班第一副挟钥匙以令诸侯,不哄骗自己叫他哥哥绝不死心的模样,只好哭笑不得的唤了一声。

一声哥哥过后,容温得到了一支幼时心心念念的云脚珍珠卷须簪,与一个突然躁动痴缠的班第。

那整个上午的时光,也随之葬送在了帐篷里。

自那以后,容温便记仇了,别说叫班第一声哥哥,连普通称谓都是能省则省。

班第为这事不满了许久,也抗议过多次,奈何容温始终不为说动,今日总算是借着教容温奚琴这事扳回了一城,很是愉悦,唇角疯狂上扬。

容温被他这幼稚到底的荡漾劲儿弄得憋笑,边学边和他闲扯,“你方才拉的是鸿嘎鲁吗为何听着与侍卫们拉的不一样。”

鸿嘎鲁悠扬是蒙古的劝酒歌,在草原上广为传颂。

这些日子,容温没少听侍卫们拉唱。

侍卫们拉唱的马头琴调子,敞亮开阔。班第方才拉出来的奚琴琴音,洒脱之中兼有一分不甚明显的悠长孤寂,意境可谓天差地别。不像敬酒歌,倒更像是一个男子对千里草原的独语与思念。

此间天差地别,容温不确定是琴不同,还是人的心境不同。

“这不单是敬酒歌。”班第似没料到容温对琴声这般通晓,怔愣一瞬后,轻猫淡写解释了一句,便不继续说话,垂头纠正起容温手持拉弦的姿势。

容温凝着他的发旋,唇角微不可察溢出一声叹息。

拉了几下琴后,忽然松了握拉弦的手,摸摸他高束的墨发,认真道,“哥哥,去漠北前,不如我们顺道回科尔沁看看吧。”

“傻了”不过片刻功夫,班第身上那丝不经意流露的低落已尽数收敛。敲敲容温的额头,淡声纠正,“漠北在北,科尔沁在南,不顺路,回不去的。”

回不去的。

短短四字,根本道不尽个中甘苦。

容温握弦的手紧了紧。

之前她竭力保住归化城百姓不受践踏,除了善心作祟,不敢辜负享受了十多年的公主尊荣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给班第留一条退路。

她想,有朝一日若班第累了、后悔了,想要归家,总不至于因满目疮痍,踌躇不敢回见江东父老。

她替班第铺好了归家的路,却转眸惊觉,他被世事纠葛半推半就到了今日地步,早已失了亲族,失了家园,要路又有何用。

回不去的,也不能回去。

容温不确定他为了保住科尔沁与把那六万人平顺带去漠北戍边与皇帝谈了什么条件,但有一件事她敢肯定。

皇帝必会要求他远离科尔沁。

因为,科尔沁的存在是制约他们双方平衡的交点。

皇帝绝不会容许手握重兵的班第与赫赫有名的科尔沁部再有任何勾连。

同理,班第守诺与科尔沁划清界限换来的,便是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科尔沁一马。

两人相顾沉默片刻,以容温垂眸继续磕磕巴巴拉响奚琴,制造魔音,打破僵局。

班第按了按眉心的皱褶,沉下性子继续教她。

方才不经意间带出来的纠葛离舍,都随风荡开在芦苇丛中。

几近黄昏的夕阳,似流质蛋黄,橘里透红。

班第侧耳从容温制造出来的重重魔音中,辨出了一道别样的动静,被摧残了整个下晌的神经,终于得了几分和缓。

“今天先学到这里。”班第把容温从草地上拉起来,阔步朝向他们疾驰而来的坐骑黑马走去,俊朗的眉目比莫名显得比先前飞扬亮眼,掀唇道,“给你看样东西。”

容温见本来威风凛凛飞驰在草原的黑马,背上突兀的驮着一只约摸一臂长宽的精细雕花木匣子,忍不住莞尔笑开,“你竟让它一匹马单独去十里外取东西。”

他们驻扎乌梁素海附近这月余,补给都是班第让商队送来的。

但考虑到这支商队的存在乃是机密,所以班第不曾让他们直接把补给送到乌梁素海来。而是隔一段时间,便派几个侍卫去十里外的临时集镇亲取。

“马走的时候你正在午睡。”他若亲自去取,若是容温中途醒了见帐篷周围没人肯定会害怕。班第随口解释一句,抬手把那只不算小的雕花木匣子仔细取下来,唯恐磕了碰了。

然后捧到容温面前,勾唇道,“猜猜里面装的什么,猜对了便送给殿下。”

容温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身外之物这般小心翼翼,犹豫片刻,不确定的伸出手,“玉器或者瓷器”

“错了。”班第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轻松隔开容温想来开匣子的手,又故意把匣子举高到容温碰不到的高度。

“到底是什么”这般神秘,又这般让他欣喜。

容温好奇得紧,踮脚攀着班第胳膊想去够,结果被班第按着头轻易给按了下来。

容温试图撒娇,班第意外的有原则,坚持道,“猜对了才能打开。”

容温闻言,振振有词的反驳,“如果我都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匣子打开与否便不重要了。所以,你这样做没有意义。还不如现在让我打开,也许我还能惊喜一下。”

容温的逻辑乍一听完全没问题,可细究起来简直全是黑洞。

“故意绕我猜不到”班第好笑的往容温额头一戳,宠溺让步,“那这样,给你个提示。”

容温双眸一亮,还要故作勉为其难,“行吧,你说。”

班第倏地弯腰掐着容温下巴,用力亲了亲粉嫩的樱唇。

容温冷不丁吃疼,皱着眉下意识往后躲。

眼前忽然被一抹耀目璀璨的光泽闪到。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班第手中突然打开的匣子镶珠撒金绯丽喜服在夕阳下映照下,溢彩流光。

讶然过后,倏然似想起了什么,抿唇一笑,山色生辉,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许久之前,在归化城,她趴在班第背上半梦半醒时,曾隐约听见班第说要循着缘分初圈绕之时,赔她一个合卺礼。

可之后,班第再未提及过这茬,她便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

喜服珍贵,却远不及他的心意。

“喜不喜欢”班第目睹了容温的欣喜,却还是有些紧张,想亲耳从她口中听到答案。

“嗯”容温重重点头,眉眼弯弯扎进班第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你事先为何不对我透一点点口风啊,你送了我漂亮裙子,我什么都没给你准备。”

“不必。”班第认真道,“我已有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他凝着容温,目色比苇间滑过的微风还要温柔。

他们相遇时出了偏差,还好,不曾错过

容温欢欢喜喜捧着喜服回了帐篷更换,还把许久没排上用场的妆奁盒子翻了出来,对着明亮的舶来镜仔仔细细描眉画眼一番。

但梳妆到最后,她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容温看了眼早已空空荡荡的匣子,任由一头乌发随意披散,踩着刚落下来的夜色跑出去。

班第正支腿坐在篝火旁,嘴里叼根芦苇,一片闲适。

闻声,回头。

他喜欢的姑娘,一袭嫁衣,朱唇桃腮,乌发云绕,伴着山色与月色,朝他行来。那抹绯丽,汇成天地间第三种绝色。

灰眸中的散漫凝为滚烫,篝火的热烈映在了他面上,清晰照出了那几分无意识的迷恋。

容温被班第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耳后根莫名起了躁意,原本奔向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直到班第朝她伸手,“过来坐。”

容温慢吞吞走过去,不太自在的摸着长发问,“你是不是忘了给我备发饰”

班第送给她的是一套精细堪比内造的蒙古喜服,部族特色分明。这般的裙裳,得配蒙古特有的流苏头饰坠子才好看。

“流苏串子比朝冠还沉,会压脖子,便给你备了别的。”

班第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顶各色小野花编织而成的小花环。

他记得,她很喜欢草原上韧劲的小野花。

比之贵重珠翠,他也更偏爱她身上似野花般蓬勃的鲜活。

所以啊,她注定会是琪琪格。

这一晚上,惊喜不要太多。

容温乐颠颠的捧着五颜六色,但花与枝叶简繁得当,相得益彰的漂亮小花环来回打量过后,心满意足的戴在了头上,还不忘窝在班第怀里促狭的挤兑他,“你觉不觉花环上的花有点少”

按班第的审美,应该把上面怼满花才对。

班第如何听不出她是在嘲笑自己,大掌故意往她腰间痒痒肉上掐了一把。

容温被突袭,尖叫一声,一下蹦了起来。

靡艳的裙裾划过篝火,姑娘灵动的模样,似绽放在黑夜中的红莲,热烈灼眼。

班第喉结一滚,忽然把奚琴勾了过来,搭弦拉响琴调之前,他问容温,“想不想跳舞”

之前他观察过,每到夜间侍卫们成群结伴,围着篝火嬉闹舞蹈时,容温看他们的眼神不经意间会带上几分向往。

但是碍于侍卫全是男的,容温从未提出过要参与进去。侍卫们多半出身微末,对公主这个名号有着天然敬畏,也不敢邀请她。

容温对跳舞的提议很有几分心动,她打心眼里羡慕草原人的自在与奔放,但毕竟自小被规矩约束惯了,一时放不开,胡乱找了个借口,慌乱推拒,“别人都是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我一个人跳太奇怪了,算了吧”

“等等。”班第拉住准备重新坐下来的容温,把她带到几步开外的芦苇荡边,突然展臂大力朝苇荡拂去。

原本寂静的暗夜,忽然自苇荡里涌出无数星星点点的荧光作点缀。

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作陪他最心爱的姑娘。

不知提着裙摆随飞舞的萤火虫转了几个圈,容温才慢慢醒过神,与正支腿拉琴的班第对视。

这次,他的琴音不再怅然,只有与这千里碧色融为一体的辽阔壮丽。

莫名的,容温听着这琴音,在脑中还原了他未谙世事黑暗前的本真模样肆意飞扬,男儿意气。

容温侧了侧脑袋,忽然对他展颜一笑,春暖花开。

班第神思一闪,持拉弦的手一歪,琴调子瞬间偏到了十里外。

他也懒得再费心思纠正,随手把琴一放,忽然起身,一把横抱起容温,阔步迈入帐篷。

容温本来就因转圈圈转得有点发晕,冷不丁被班第抱进帐篷时还有点迷迷糊糊,结果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班第摆弄着喝了一盏酒。

容温睇着地上一俯一仰系着红绸的小葫芦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合卺酒”

“嗯。”班第爱极了她这幅懵里懵懂的模样,出口的话浸润酒气,低哑撩人,“该洞房了,琪琪格。”

被折腾得迷迷瞪瞪难捱时,容温不经意抓到了榻头的花环,意识忽然有一瞬间抽离。

她喜欢这场合卺礼,即便没有高朋满座,金玉盈室;

可是她有一袭用心准备喜服,一顶喜欢的花环,一曲辽阔琴音,漫天萤火,与他。容温到漠北的第一个春天,收到了扶雪从归化城送来的信。

历时半载,她身上的脏病终于痊愈了。

她应是怕容温嫌恶她曾染过这样龌蹉的病,信中并未再提要到容温身边伺候的意思,只说自己愿意去科尔沁或者京城为容温守公主府,还问容温是否需要把治好她的那位汉医送往漠北。

容温心知肚明,自己这一生八成是不会再去京城与科尔沁,让二八年华的扶雪去替她守注定落败的公主府,无异在蹉跎她的年岁。

遂回信,让扶雪来漠北。

因为扶雪姨母魏氏的关系,与扶雪为了寻得舅父姨母的隐忍坚韧品格。班第虽不满染过病的人到容温身边伺候,但到底也没反驳。

一月之后,容温在漠北公主府外见到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扶雪,以及隐姓埋名扮做普通侍卫护送她的察哈尔。

察哈尔乃是多罗郡王王帐下的数得上名的将军,这般敏感身份,自是不便正大光明出入漠北。

所以,他匆匆与班第见了一面后,便拾掇着准备秘密折返科尔沁。

彼时扶雪已洗净一身倦意,正精神抖擞的向容温正式拜礼请安。

“察哈尔将军要走了。”容温听着前庭的动静,意有所指道。

她不瞎不傻,岂会看不出察哈尔改头换面,千里随行,巴巴送扶雪一个小宫女来漠北的情谊非同一般。

而且,据她观察,扶雪望向察哈尔的目光虽隐晦,但也总与旁人不同。

容温断定,她不在的这大半年里,这两人之间生了故事。

其实仔细回想,之前他们被困在归化城时,察哈尔与扶雪之间的苗头,已是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两人看彼此的眼神虽含有情思,但言辞相处之间,却没有任何暧昧涟漪,甚至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隔阂。

容温到漠北后,便自在欢乐活在班第炙热的爱恋里。比之从前,她更懂男女之间的爱意是需要沟通与回馈的。

她有意提醒扶雪察哈尔将要离开,便是不希望她因一时所念,抱憾终身。

“公主不必试探奴才心意了。”扶雪一点就透,坦诚道,“当初公主为了保住奴才的贱命,特地把大夫留下来,因而耽误了自己的身子,也耽误了未来小主子的降世,奴才感激不尽。如今,甚至还愿意收留奴才这个脏污之人再到身边伺候。”

“收到公主让奴才到漠北来的信件后,奴才便已在心中立誓,要忠诚侍奉公主一生。旁的心思,奴才不会有。”

容温问,“你之所以这般想法,可是因为我替你寻得了舅父姨母,还让汉医替你治病。你感念恩情,打算以身相报”

容温想了想,用最直白的话语开解,“我懂你的心思,但你实在不必如此。你我身处位置不同,能力也不同。你选择报恩的方式郑重到会搭上你的一生,但从现实看,这般做法之于我意义并不大,反倒会让我觉得沉重。”

“公主不必困扰。”扶雪忽然轻嘲一声,大大方方道,“您应当清楚的,奴才并非什么忠善之仆,在宫里这些年,奴才别的本事没学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私自利倒是摸索得透彻。”

“当初第一次见您,便想拿捏您的和善是如此;后来在短短数月内,从公主府粗使丫头,爬进您的随行车队,并跃过数十名资历比自己深的二三等宫女,成了您的贴身大宫女,更是如此;甚至就连后来在归化城对您殷勤伺候,也是如此。”

“公主可能不知奴才这样的包衣女子,生于低贱,在阴沟里呆久了,最是渴望被人供着捧着的光鲜尊贵。饶是奴才诚心感念公主大恩,也绝不会为此甘愿放弃即将到手的将军夫人尊荣,千里迢迢奔至漠北来继续为奴为婢。”

屋内气氛一度郁滞,容温斟酌片刻,道,“按你的说法,那你此番,为何而来”

“为公主而来。”扶雪坚定道,“因为比之只能靠男女情爱维系的将军夫人名分,您才是最好的选择。趋利避害是为人本能,奴才卑贱,无依无靠,不敢拿一辈子去赌察哈尔将军的情。”

容温是第一次撮合年轻男女,便遇上扶雪这么棘手的,踌躇道,“我不清楚你与察哈尔之间发生过什么,让你对察哈尔的期望值这般低。”

扶雪闻言,眼神闪了一下,低低道,“其实,仔细说起来还是奴才矫情了。他没做过什么伤奴才的事,只是曾经推过奴才一把而已。”

容温错愕,怒气腾的上来了,“他竟敢打你”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察哈尔凭什么打扶雪,连她自己都从不责打下人。

“”

“公主误会了,他没打奴才,只是推过一把。”扶雪赶紧对理解出现偏差的容温解释,“当时您也在场的。”

容温灵光一闪,“你是说你被诊出病那日。”

容温记得的,当初扶雪的脏病初露病症时,他们都不甚清楚,以为是中暑,察哈尔甚至主动扶着扶雪。

直到多尔济道破扶雪的真正病因,察哈尔似乎毫不犹豫撒手把扶雪推到了地上。

当时事情杂乱,容温倒没顾忌那么多,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察哈尔的行为在情理之中,但是

扶雪点头,眉目明显比先前沉抑,她咽了咽嗓子,固执道,“细微末节最见人心。奴才染过脏病,会是察哈尔将军的一辈子的心结。只是因他如今对奴才表现出的在意,所以暂时未显出憎恶狰狞面孔来。”

“这大半年里,他频频对奴才示好,金玉华服堆了半屋子。还有,他每月旬假只有短短两日,可他依然会从科尔沁花吐古拉镇打马疾驰一日到归化城探望奴才一面,然后又连夜折返科尔沁当差。”

扶雪顿了顿,面上闪过自嘲。

她这人一向自私,活得目的分明,即便是知晓察哈尔待自己不错,即便是自己也未曾把持好真心,可她依然会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他的好。

“他在奴才身上费了不少功夫,却从未得到对等的回应。如今他千里迢迢追着奴才一个小宫女,乍看情深,实则怕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不甘心。更或者,他也许一边因爱而不得痛苦,一边又享受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深。”

容温一直知道扶雪看似卑弱,实则口才顺溜,如今听完她这席话,更是大为震动,一时间竟不知再说什么好。

扶雪垂着眼,没看容温,却已察觉到她的纠结,愣了愣,忽然道,“请公主容奴才说一句大不道的话,奴才以为,您会最懂奴才。”

容温指头往案几上一磕,抬眉诧异问,“为何。”

扶雪鼓起勇气道,“奴才观察过,自从通榆城外您的送嫁队伍遭遇刺杀时,陪您长大的桃知、樱晓忙于逃命,并未忠心护在您身边后。您事后虽只是略施惩戒,但再未重用或者说信任她们。”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您教会奴才的杀伐决断。”扶雪抿抿唇,一字一顿道,“您对她二人如此,我对察哈尔也是如此。”

当然,察哈尔并非不忠,他是恐惧。

身为一个曾被脏病折磨大半年的人,扶雪能理解察哈尔对脏病的恐惧,可她却一直忘不了被推倒在地时,无意中从察哈尔眼中窥见的嫌恶。

那感觉,是烈日当空也驱不散的寒意。

还好,在她最绝望时,有个人从未放弃过她

察哈尔临走之前,几次回头张望,最终是换来满心失望。

班第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离开,又自顾在影壁前静立了片刻,消化掉察哈尔告知的那些事,未继续往喀尔喀可汗王帐中处理军务,而是迈步朝内府主院去。

漠北本属喀尔喀部。

喀尔喀部当年被噶尔丹灭了大半,王族只侥幸剩下可汗与哈敦夫妻二人,其余部众更是惨淡,只存了些老弱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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