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自己何曾要杀人灭口更不曾对他家人下过手。
须知前几日何明等人被捕入狱,风声正紧,即便是蠢如孙子苏墨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何况他也没有这个能耐。
而次子和女婿白黎二人素来为自己马首是瞻,更不可能擅自行动
那么
苏玉暖双眼猛地一眯,许多想不通的细节竟都在此刻顺畅无比
终年打雁,如今竟被雁戳瞎了眼
有人在背地里栽赃陷害
邵离渊却不想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咄咄逼人道“那么太傅可认识这何明和其他二人”
苏玉暖淡淡道“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老夫偶然外出赏景踏青,却也见过几面,并不熟悉。”
邵离渊问道“他之前交代,曾数次去往太傅府内,替您办事。”
苏玉暖抖了抖袖子,“一派胡言。”
邵离渊又追问道“太傅莫要急着否认,您还有儿子、女婿哩,苏家毕竟也是片大林子,您老如今退居幕后不问世事,难保他们不曾扯虎皮做大旗的勾结。”
话音未落,苏玉暖的儿子和女婿便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不曾”
往来的信件皆已烧毁,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并不足以定罪。
然而邵离渊却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来,朝着圣人一礼,“陛下,这就奇怪了,既然苏家人矢口否认认识何明,那么他又为何清楚的知道苏家内院格局”
此言一出,一直不动如山的苏玉暖终于也僵了一瞬。
被堵住嘴的何明哪里肯放过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机会忙不迭的挣扎起来,拼命朝圣人呜呜的喊着点头。
刚还抵死不认的苏家人仿佛瞬间蔫儿了。
白黎高居大学士之位,才思敏捷,此刻竟还绞尽脑汁的想法子脱身,“陛下明鉴太傅府的下人足有数百之多,难保不是有心人收买、勾结啊。”
“太傅多年来呕心沥血,明里暗里得罪小人无数,不求回报,功成而身退,全都是为了大禄朝,为了陛下啊陛下怎可轻易听信小人谗言,而冤枉忠臣啊”
“陛下啊,”说到最后,他竟然已经把自己感动的哭了出来,声泪俱下道,“陛下明鉴啊莫要让天下人寒心呐”
话音未落,晏骄就已经木着脸在一边啪啪鼓起掌,“白大学士,其实我一直非常好奇,您貌不惊人、家世不显,为何一代权臣苏大人却一眼相中了知道今时今日,我才恍然大悟,听听您这唱念俱佳的做派吧,当真感天动地,不愧为千古第一狗腿”
“你”白黎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见如此粗鄙直白的言辞,气的都忘了哭了。
“我什么我”这几年来,在廖无言和邵离渊的熏陶下,晏骄的嘴上功夫日益精进,对上白黎丝毫不惧,开口就是一针见血的稳准狠。
“你口口声声强调太傅何等功勋,又道若圣人发作,便是寒了天下人的心,明摆着是在要挟陛下”
“身为人臣,为国家尽忠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功成而身退,当时陛下再三挽留,更广施恩泽,赐以太傅荣耀,并重用苏党,还不够吗莫非白大学士想要陛下将这江山都拱手奉上”
呸什么功成身退,难道天下就只有你一家功成身退我男人,我男人他娘的功勋盖世,顶多进宫赖点东西回去,什么时候跑到大堂上翻旧账,重提旧事来着
晏骄此言可谓诛心,莫说白黎后悔莫及,就连苏玉暖也暗中嫌弃他关键时候乱了阵脚。
此言一出,就断了他稍后以退为进的路了。
白黎额头上都毛出汗来,一双眼睛不住乱抖,显然正在思索对策。
就在此时,却听圣人道“你们都暂且退下,我与太傅说几句话。”
晏骄心头一震,不由有些着急。
眼见着都到了最后一步,圣人可千万别心软啊
邵离渊看出她的心思,微微摇了摇头。
晏骄虽不甘心,却也知道此刻强求不来,只能耐心等待。
她站起身来,随众人一同往外走去,待到出门之后,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内看,眼睁睁看着沉重的黑色雕花大门关闭,将那曾经的师徒身影掩在后面。
她重重叹了口气。
“自古成大事者,绝无心慈手软之辈。”邵离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平静道,“圣人看重的终究还是天下。”
晏骄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似乎跟案子有关联的地方永远都带些阴森鬼魅的基调,哪怕现在外面烈日炎炎,一门之隔的大堂之上却深邃而幽静。
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不仅隔绝了人生和温暖阳光,仿佛就连仅存的一点人气儿也消失了。
圣人自高阶之上走下,慢慢踱到苏玉暖面前,“太傅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出手既快且稳。”
他慢慢绕着苏玉暖转了半个圈,轻轻的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感受着掌心那已经明显衰老而瘦削的肩膀,颇有些感慨的道,“当年您看中了我,如今却又早早地把赌注押在了老七和老九身上。”
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都只是嫔,看上去似乎在日后的皇位之争中丝毫不占优势,但唯独有一点他们年纪尚小,而且身体健康,才不过五六岁便颇有聪慧之姿。
苏玉暖终于第一次真正抬起头,笔直的看着曾经的学生,好像终于发现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怯懦而弱小的无助皇子。
他已长大成熟,具备了帝王才会有的威严,哪怕没有他们这些老人的帮助,也能够稳稳地站在神坛,熟练的掌控整个国家的运转。
苏玉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亦或是落败后的遗憾感慨。
“陛下长大了。”
圣人极其轻微的眨了眨眼,亦是唏嘘,“人都会长大,太傅不该总停留在过去。”
苏家人暗中接触两位皇子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甚至也可以容忍,因为这本来就是每个皇子成长过程中必经的一段。
但他不该利用自己的信任,拿自己当傻子耍。
苏玉暖似乎已经承认了失败,腰背似乎不再那么笔直挺立,原本淡然的面孔也在瞬间苍老不少。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了个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陛下为何偏宠三皇子”
世人皆知三皇子出身不高,且行事狂放不羁,所有大臣提起来都是摇头。然而唯独圣人对他宠爱不断。
圣人愣了下,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玉暖微微笑了下,“子砚与我同一日生辰,他出生时,恰值我被先帝罚在家闭门思过,而他满月之日,我却又接到了重新起用的圣旨。”
“他的父母常年在外,他却从不哭闹,自小便聪明伶俐,懂得宽慰与我。所以我即便知道他有些异于常人,也并未放在心上,不过几只猫几只狗,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罢了。”
“然而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杀人。”
“陛下,我劳碌一生,看似什么都有了,可偏偏又已什么都瞧不上,唯独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圣人沉默良久,“你可知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同样也是别人的孩子今日大堂上哭诉的老者,也不想失去他的孙女。”
苏玉暖呵呵一笑,“我为朝廷付出这么多,救过的黎民百姓数不胜数,不过还债罢了。”
圣人终于知道苏墨对人命的冷漠源自何出了。
“可事到如今,你还是护不住他,不是吗”
“你曾经疼爱的孙子毁了他自己,毁了你,也毁了整个苏家。”
苏玉暖微微垂了老眼,淡淡道“若无铁和尚”
圣人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苏玉暖呵呵几声,显然并不当真,“陛下可敢跟老臣赌一把吗”
圣人摇头,“我知你意思,却不想与将死之人做赌。”
他太了解这位太傅了,既已知将死,总要拉点什么垫背的。
可现在他是天子,他不允许。
圣人再次拍了拍苏玉暖的肩膀,凝视着他终于无法克制地流露出一丝焦躁的脸重复道“太傅,朕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皇子了。”
所以您再也无法牵着我的鼻子走了。
数日后,圣人亲自下旨,着太傅府、何家等五家抄家,特赐太傅苏玉暖全尸下葬,其余知情者斩首,女眷流放,孩童没为官奴。
何明最终在临死前得知家人无恙,整个人都呆住了。
庞牧难得对他有了点怜悯,“念在你带罪立功且家人确实不知情的份上,我已向圣人请旨,将他们贬为庶人,即刻迁离出京,五世不得科举。”
何明呆滞许久,回过神来之后缓缓跪了下去,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谢定国公厚恩。”
此案牵涉甚广,圣人震怒,但凡牵涉进来的官员基本上都被抄家流放,他又是苏家多年帮凶,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难得。
案子了结之后,晏骄和庞牧跟邵离渊一起入宫谢恩。
皇宫内还是那样的空旷高大又寂寥,圣人端坐在高大华美的龙椅上,似乎有些落寞而单薄。
他垂首看着下面的三个人,过了好久才开口。
“朕记得之前你们一直想要几具尸体练手”
三人刷的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
圣人摆了摆手,“叫上太医院和刑部仵作们去吧。”
三人呆滞片刻,相互看了几眼,这才欣喜若狂的谢恩,“多谢陛下”
“没什么好谢朕的,”圣人淡淡道,“大夫练好医术,仵作精进技巧,本就是于国于民有大益处的事情。”
三人忙道“陛下圣明”
圣人突然笑了,有些无奈,“得了,你们都不是什么好狗腿,多少年了都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你们说不腻,朕都听腻了。”
三人厚着脸皮赔笑。
“时候也不早了。”圣人忽然又道。
得了意外之喜的三人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陛下了。”
圣人挑了挑眉,忽道“定国公庞牧,黄字甲号晏骄接旨。”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加速,隐约觉得要有大事宣布,立刻跪下接旨。
“即日起,你二人为钦差大臣代天巡狩,赐密旨,许便宜行事,专管天下不平事。”
两人一时忘了规矩,喜出望外的看向他,都有些感动,“陛下”
他们这才知道圣人口中的“时候不早”是什么意思若再晚些,就赶不上庞老将军的忌日了。
圣人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起来,“天下之大,京城毕竟鞭长莫及啊,地方上还是要有自己的人才是。”
“既然你们不想窝在这方寸之地,那就去外面,做朕的耳朵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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