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莫说吃瓜的庞人们, 就连替阿好遮日的子昭,都不由得侧目。
毕竟长姐毒牛, 直接侵害的就是幼妹的利益,有谁会对这种事视而不见呢
“我其实并没有两位姐姐那么看重那几头牛”
幼妹大约没见过这么大架势,有些结巴地解释着。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用争,母亲就都给你了”
次女不甘地尖叫着。
“因为那些牛,是我阿母冒着危险, 和别人出国采珠贩来的”
回视次姐, 幼妹怒道“那是她的东西, 她爱给谁就给谁不给, 我也能靠自己种田织布吃上饭”
大概是因为受到宠爱长大的缘故, 这个妹妹的气质并没有两个姐姐那么阴沉压抑, 言语间都是自信。
只是因为年轻又貌美,给了人一种不事生产的散漫感觉。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国人,是没有“私有财产”这个概念的。
人们以家族为单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产资料和收益都由家族进行集中管理和分配, 每个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和付出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价值, 然后根据贡献的多寡得到收益。
但也有例外。
譬如这家的母亲,她掌握着三头牛。只有这些牛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得到牛的过程没有使用过家里的资源,和她的姐妹们没关系, 她才有分配给女儿们的权利。
换句话说说, 她想怎么分, 都是她自己的事。
“当时我看到了长姐给牛喂草, 但因为没当回事,所以没有告诉母亲,才酿下了现在的错事。”
或许并不是没当回事,可能是爱护姐姐,怕母亲责骂;又或者是觉得自己说出来像是告状,反而家宅不宁,甚至有极大可能因为并不在乎分不分到牛,大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自己吃亏了。
但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她肯定也后悔了。
如果她那时候说了,也许这件事就在家里惩处了,也不会闹到王女面前来。结果现在家人蒙羞不说,也没办法“私了”,她的长姐多半还要受到责罚。
“那母亲给你那头黄牛时,你为什么不拒绝既然有没有牛都无所谓的话,为什么我拿到的是那头要老死的牛”
“那是我的决定”
眼见着两个女儿都因为此事要受罚,一直没有吭声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怒而开口。
“从我陆陆续续买来这三头牛开始,家中就埋下了祸端。最老的那头牛还能干活时,你们三人还能齐心协力为家中出力,可自从有了犍牛,你和老大就谁也不愿再用那头老牛了”
老母亲说到这里,终于潸然泪下。
“你们自己回想下,为了这几头牛,这么多年来,你们姐妹俩斗过多少次,又为这头牛伤了多少和气你们两个,谁没有在我这里借到那头壮牛,种地时就不肯出力,以至于到了秋收,家中粮食总是大大减少”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为什么要分牛”
阿好听到这里,又从她们三人的神态言语中知晓这三个姐妹的性格,已经理解了几分这个母亲的做法,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因为我的孩子最多,吃的粮食多,又没姐姐能干,你就一直嫌我是累赘你对妹妹都比我好,她只有一个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把那样的老牛给我”
次女的盘算被当众揭穿,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情绪显然已经有些失控,“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你说什么漂亮话,我都不信”
“那我的话,你信吗”
一直静静听着的王女好,突然问道。
阿好挥动手中的钺指向她,又问。
“我以执钺的王女身份,向你解释你母亲的做法,你能听进去吗”
持钺者可掌生杀大权,次女若说“不”,阿好甚至有权利直接以冒犯之名将她斩了。
次女想让长姐倒霉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被人揭露了心思,脸上不太好看,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把自己陷进去。
“能。”
如今被阿好威压,哪怕她再怎么不甘,也只能从口中挤出一个“能”来。
“你觉得你的母亲不公,但她已经做了在她看来,最妥当的安排。”
阿好扶着手中的铜钺,不忍看到这家人互相伤害到如此地步,朗声说道。
“你的母亲已经年迈,她活着时,你们顾忌她这位主母,尚能勉强维持彼此的关系,等她去世后,你们肯定要彻底闹翻。”
阿好看着树下瞪大了眼睛听“故事”的国人们,叹息着,“所以,她必须要趁自己还在时,妥善处理好这三头牛,才能为你们留下一点生活的希望。”
“你们三人之中,长女能干且勤劳,哪怕不需要犍牛,也能养活家小,牛对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幼妹年纪最小,性子又散漫,如果她的母亲不为她筹划,等母亲离世,在两位姐姐那里,恐怕得不到什么家产。”
“所以,你的母亲想把最好的牛给她。她和两个姐妹没有直接的矛盾,她又不在意财产,即便将牛给了她,以后遇到农忙,她还是愿意借牛给自己的姐姐们。听刚刚她话中的意思,她还会织布,种地不是她唯一的选择,是吧”
“我的母亲替我在织坊谋了差事。”
幼妹果然点头。
“至于你,你家中子女多,且和长姐关系不好,如果把犍牛给你,你必不肯借牛给长姐;可要把那头瘦弱的牛给你,你未必会像长姐那样隐忍,只会觉得受到了亏待,必然不肯罢休,提早闹出矛盾。所以原本,你的母亲是想把那头不好不坏的牛给你的。”
王女的声音不疾不徐,恰好让大部分国人都能听见。
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隐忍,甚至闹到了王座面前来。
“所以在犍牛生病,看起来活不成了的时候,你的母亲还是选择了将病牛给老大,哪怕因此她会什么也得不到。因为长姐承担着最多的责任,最看重家庭,即便被亏待了,也只会憎恶她这个母亲,不会迁怒到你们身上。”
听到这里,长姐一直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写满了委屈和不甘,眼泪也夺眶而出。
“而你,虽然得到的是一只快要死的老牛,但无论这头牛分不分给你,它都是要死的。分给你了,等它死了,你的孩子们还能饱餐一顿肉食,牛肉可以拿出去换粮食,牛骨可以献给巫殿换取草药,牛皮可以制成皮衣和鞋履为你们御寒,牛筋可以制成弓箭来狩猎,比起那头不好不坏的牛,更能解你孩子众多的燃眉之急。”
养牛是很花心力的,一旦照顾不周就会生病。她孩子那么多,照顾小孩都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能照顾的好耕牛
“至于你的妹妹,正是因为她性格慷慨开朗,又和你们并没有积怨,当看到你们处境不好时,必会伸出援手。所以这头牛放在她那里养,和放在你们那里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家累少,人口少,养牛的负担对她来说也不算重。”
王女看着面前面色阴沉的次女,又解释道“在当时的情况看来,一头牛老一头牛病,这三头牛只能活一头,而这头牛无论是放在长女还是放在次女那里,其他人都不会再得到任何帮助,唯有给了妹妹,三家才能都有牛可用。”
这世上有很多事,根本做不到公平。
主母想把家产平分,可生命不是物件,除非杀牛分肉,是很难平分的;哪怕是物件,也总有无法拆分之物。
为了家族血脉的延续和存活,一些看起来并不近人情的做法,反而能给所有人留下一条活路。
除此之外,从次女不依不饶、幼女却挺身出来为姐姐承担惩罚,阿好大概也了解了为什么母亲更偏爱小女儿。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年迈的母亲没想到王女好能明白她的做法,扑倒在阿好的面前,亲吻她裸露在外的脚尖。
“尊贵的王女好啊,请您恕免我女儿们的罪责,我愿意替她们承担她们应受的惩罚”
“我不信我不信我没法信”
看着一家人里除了自己都在哭泣,次女颠来倒去地尖叫着,“你们一定是知道事情要被捅出去,瞒着我串好的话你们故意这么说,就为了看我倒霉,让我变成所有人的笑话”
可惜,如果这件事不是王女好分析出来的,大约还有人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可王女第一天“执钺”,和这些国人也是第一次见,身为王国的继承人,总不能为几头牛的归属撒谎吧
于是任凭她如何尖叫,旁人鄙夷的目光只会越来越甚。
阿好只是比较能包容,并不是脾气好,在一位当权者面前大喊大叫和犯上作乱并无区别,所以她一个眼神过去,立刻就有王卫过去将她直接按倒在地。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将军面前造次”
协助阿好办案的刑工厉声斥责,“将军还未评断,轮不到你说话”
次女被人灰头土脸的按在无人看到的地上,眼泪终于可以放肆地流出,很快就浸湿了那一小块土地,唾骂声也转为了压抑着的小声呜咽。
树荫下有些人口多的人家,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家中受到忽视时的心态,那一道道鄙薄的眼神渐渐收敛了一些,有些更是发出一声不忍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