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希尹点了下头。“既然局势这般糟,咱们也不必充什么智珠在握了请马五将军过来,让他自己决断。”
大太子捂着眼睛,纥石烈太宇低头看着脚下,全都无言。
而稍待片刻,耶律马五抵达,听完希尹言语后,倒也干脆“我非是什么忠义,不过是降过一回,知道投降的难堪和降人的艰难罢了,实在是不想再反复而事到这般,也没什么别的心思了,只想请诸位贵人许我个人随行,等到了会宁府,若能安顿,便许我做个闲职,了此残生当然,我愿意劝下属好生留下,不做反复。”
马五言语平静,甚至内中反而颇显豪气,可不知为何众人却听得凄惶。
有人感慨于国家流亡,有人感慨于前途渺茫,有人想到将来大势所趋,有人想到眼下个人艰难一时间,竟无人做答。
隔了半晌,还是完颜希尹镇定下来,微微颔首“马五将军这般行止,不是忠义也是忠义倒也不必过谦此事就这般定下吧,请马五将军出面,与行列中的契丹人、奚人做商量咱们也不要多想,只管动身便是真有什么意外,也都不要怨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愿生得生,愿死得死”
说着,不待其余几人言语,希尹便干脆起身离去,马五见状,也直接转身。
而大太子以下,众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出于对完颜希尹的信任与尊重,最起码表面上也无人闹腾。
就这样,不过在长宁歇了半日,女真逃亡大队便再度启程。
耶律马五也果然依仗着自己在契丹、奚籍军士中的威望安抚了本部残兵,并与这些人做了君子之约还是老法子,留下部分财货,双方好合好散就此分道扬镳唯独今时不比往日,这些契丹奚族残兵同时还要求耶律马五与六太子讹鲁观一起留下做人质,然后也被干脆应下。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逃亡大队如何就妥当了。
实际上,整个逃亡过程,即便是没有大规模的明面冲突,可其中艰辛与损耗也是不用多言的每天都有人离队,每天都有财货稀里糊涂的遗失,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每天都在草木皆兵,以至于所有人都越来越紧绷,怀疑与防备也在日益明显。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开始逃亡的时候,有识之士便已经意识到了。
这个场面咋一看,跟十年前那个赵宋官家的逃亡似乎没什么区别甚至那个赵官家从河北逃到淮上再去南阳这个路程,比燕京到会宁府还要远但实际上真不一样。
因为当日赵宋朝廷流亡时,周围都是汉人,都是宋土,哪怕是盗匪蜂拥而起,也知道打一个勤王义军的旗号。
而现在呢
现在这些金国权贵只觉得自己像是宋人戏台上的丑角,却被人一层层扒开了衣服或者说扒开了皮。
离开燕云,与关内汉人分道,他们失去了最富庶的土地和最广的大人力资源;出得塞外,辽东、辽西被大兵压境的消息传来,引发内讧,他们失去了多年以来的渤海盟友、高丽邦交,失去了塞外的经济中心与军事技术高地;现在,又要在潢水与他们的老对手,也是灭辽后一再强调的邦国子民契丹奚人分割,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只剩下女真人了。
而且接下来又如何呢
等到了黄龙府,宋军继续压上,是不是还要完颜氏与其他女真部也做个分割
说白了,汉人有一万万之众,自秦皇统一宇内,已经一千四百年了,便是从汉武帝从制度、文化上进一步推进大一统,也已经一千三百年了。
与此同时,女真人不过一百万,建国不过二十余载,连女真六大部统一都是在反辽过程中达成的。
这种强烈的对比之下,既衬托出了女真兴起时的武力强大无匹,却也意味着,此时此刻,这个民族真的没有了任何回转余地。
生存还是毁灭,延续还是断绝,这是一个问题。
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可能既是急切想赶到潢水下游的黄龙府今长春周边一带,也是想尽快脱离不稳定的契丹奚聚居区,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在没有城市的潢水中下游地区,众人愈发沿河行军不停,不顾一切进发,每日晚间疲敝到倒头便睡,天明便要走,稍作停顿,也必然是要速速烧火做饭,以至于虽然临着潢水赶路,却连个沐浴的空闲都无,整个行军队列也全都是骚臭之气。
而这种剧烈的艰苦环境,也使得明明正是四月间塞外最好时节,却不停有人畜患病倒毙,大太子眼疾愈发严重,而国主和皇后也都只能骑同一匹马,连秦会之也只剩下了一车财物,还得亲自学着驾车。
偏偏无人敢停。
而终于,时间来到四月廿八这日,已经不足四千兵力,总人数三万余众的逃亡队伍抵达了一个水草丰茂之地。
此地乃是潢水中下游重要的交通节点,南北渡水,东西行进,往东北面便是黄龙府今长春一带,顺着南拐的潢水往下便是咸平府后世四平往南一带,往上游自然是临潢府,往西南众人来路,自然是大定府后世承德一带。
实际上,此地虽然没有城市,但却是公认的一个塞外交通之地,也多有辽国时修筑的驿站、市集存在到了后世,此地更是有一个通辽的名称。
没错,这一日下午,大金国皇帝、执政亲王、诸相公、尚书、将军,抵达了他们忠诚的通辽。而人尽皆知,只要过了这个地方,便是女真传统与核心势力范围,也将摆脱契丹人与奚人聚居区带来的隐患。
这让几乎整个逃亡队伍都陷入到喜悦与振奋之中。
而大概也是察觉到了相应的情绪,行在也传出国主旨意,一改往日行军不断的催促,提前便在此地安营扎寨,稍作休整。
消息传出,逃亡队伍欢欣鼓舞,在营地建好,稍微用餐后,更是忍耐不住,纷纷开始沐浴。
有资格占据民房的贵人们倒是保持了矜持,他们可以等侍从打水来洗,少部分女真女贵更是能等到侍女将热水倒入桶内那一刻。
但是军士们却懒得计较,卸甲后,便纷纷下水去了。
一时间,整条潢水全都是乌泱泱的人头和白花花的身体。
“老师。”
完颜希尹立在浮桥前,目光从下游扫过,然后面色平静的看着对岸的蓝天绿地,若有所思,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特别的喊声,而希尹头也不回,便知道是何人来了。
“恩师。”
纥石烈良弼又喊了一声,并在背后恭恭敬敬朝对方行了一礼,这才走上前去。“恩师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而已。”
完颜希尹言语干脆,恰如他这些日子表现的一样,理性、坦然、果断。
或者直接一点好了,这个逃亡队伍能安全走到这里,希尹居功至伟他的身份地位、他对军队与朝堂的熟稔,他处事的公正,态度的坚决,使得他成为此番逃亡中实际上的组织者与裁决者。
相对来说,大太子完颜斡本虽有威望和最大一股兵马势力,却对庶务一窍不通,甚至没有独立领兵长途行军的经验。
而国主终究是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不敢说人人孩视于他,只是这般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一般的大事面前,这个年龄委实尴尬,没有理由在这个敏感时候将原本没给他的权柄尽数给他的。
至于纥石烈太宇、完颜银术可、完颜挞懒这些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在想什么”希尹回过头来,注意到对方根本没有去洗浴,还是那身又脏又臭的皮甲。“为何来找我”
“学生在忧虑国家与部族前途,心中不安,所以来寻老师解惑。”纥石烈良弼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了某种程度上的坦诚以告。“照理说,如今逃出生天最起码是躲过了堂皇大军的追捕,但一想到家父与辽王殿下生分,魏王一去不返,等到了黄龙府,那些之前在燕京按下去的仇怨、对立、派系,马上就要重新冒出来,而且彼处双方各有部众追随,还有宋军压上,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后呢”
完颜希尹依然面不改色。
“然后老师”良弼认真以对。“等到了黄龙府,老师可能继续稳住局势又或者老师可有别的法子来应对其实,上下都服膺老师,那赵官家也点了老师的名字做宰执若是老师愿意出来掌控局面,学生也愿意尽力。”
希尹沉默片刻,依然平静“我此时能稳住局势,靠的是魏王殉死对诸位将军的震慑与逃亡诸人的求生之欲等到了黄龙府甚至不用到黄龙府,我觉得自己就未必能把握住谁了你须知道,大金国就是这个样子,饶了一圈回去,还是要看各部的家当,我一个完颜氏远支,凭什么掌握谁便是掌握一时,也掌握不了一世。”
“我本以为可以的。”良弼闻言反应有些怪异,既有些释然,又有些哀伤。
“本来的确可以有的。”希尹摇头以对。“可以靠教化、制度来收拢人心,就好像当初那个赵宋官家南逃时,只要想,总能收拢起人心一般但宋人没给我们这个时间和机会。”
纥石烈良弼深以为然。
“良弼。”希尹再度打量了一眼对方身上脏兮兮的皮甲,忽然开口。
“学生在。”纥石烈良弼赶紧拱手。
“若有机会,还是要带着国族学汉话、写汉字、读汉书的那些东西是真好,比咱们的那些强太多了。”希尹认真交代。
“这是学生的夙愿。”良弼毫不犹豫,拱手称是。“而且不止是学生,学生这一代,从国主到几位亲王子侄,都懂这个道理的,”
希尹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又等了片刻,有侍从来报,说是国主与皇后沐浴已罢,请希尹相公御前相见,二人顺势就此别过。
今日事,似乎就此了结。
然而,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营地便忽然乱了起来。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军士先行洗浴,结束后不久,等到了傍晚时分,天色稍暗,随行女眷们也忍耐不住,便借着芦苇荡与帷帐遮蔽,尝试下水沐浴。
而正所谓饱暖思,旷野之中,洗浴后的军士们吃饱喝足无所事事,便打起了女眷的主意,很快便引发了零散的强暴事件。
对此,希尹的态度非常坚决和果断,乃是派遣合扎猛安部队迅速镇压和处决。
可很快,几位大金国栋梁便惊恐发现,他们处置这类事件的速度根本跟不上类似事端发生的速度强暴和劫掠好像雨后草原上的青草一般开始大量出现。
紧接着,很快又出现了聚众对抗合扎猛安执行军法的事端,以及成建制冲击女眷、辎重的事情。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什么了。
军队的忍耐到极限了,然后虽然陡然的放松,反而哗变在即。
当然,队伍中有无数军务经验的老手,银术可、挞懒,包括讹鲁补、夹谷吾里补等人立即一致建议,要求国主下旨,将所有权贵所携侍女一并赐下,并放出部分财货,尤其是金银布帛毛皮等硬通货作为赏赐。
没有任何多余念想,这个建议被迅速通过,并被立即执行便是希尹这般讲究的人,也明智的保持了沉默然后,终于抢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将哗变给恩威俱下的弹压了下来。
金国高层又一次在危难之际,尽全力维持了团结。
大金国似乎依然有足够的向心力。
但是,等到了三更时分,正当各怀心思的金国逃亡权贵勉强放下各自心事,稍微安睡下去以后不久,潢水北岸却忽然火光琳琳,马蹄不断。
完颜斡本等人刚刚出房舍,便近乎绝望的发现,大部分部队连对岸情状都没搞清楚,便直接选择了携带女子财货逃散。
而很快,更绝望的情形出现了。
随着对岸乱兵逼近,他们听的清清楚楚,那些人居然是以契丹语高呼,要杀尽完颜氏,为天祚帝报仇。
甚至,还有人喊出了奉耶律马五之命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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