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听见了其余先生的感慨,低垂着头若有所思。
不久,荀绲再次召开教员会议,他显然是与桥玄串通好了,来为之前的一系列计划画上圆满的结局。
荀绲对众人道“对于学子们,唯有学后方知识的意义,对于先生们来说,也唯有尝试去教后才知道自己的不足,近日的教学观赏活动中,想来诸位都看了不少,应该能够感悟到各自不同的教学特色,教书育人,在教的同时,也是先生们学习的一个过程。”
荀绲的视线瞥过面无表情的徐子身上,扫视一圈,与桥玄含笑的眼眸对上,两人在空中视线交汇,微微点头。
他对众人认真说道“学子们有考核来衡量学习的成果,先生们的教学也需要考核来进行衡量,无论是采用何种教育方式,最终的目地,是为了让学子们能够掌握知识,而不是不动脑筋地背诵课文。”
“即日起,一直到学期末,太学将设立先生们教学的考核,希望诸位能够在考核的压力下,不断地完善自身,提升教授学生的能力,互相学习,从学子们身上学习。”
荀绲一席话说完,已是有不少先生黑了脸,桥玄起身来接口道“长期的党锢,致使朝廷官职虚缺,这一届学子极有可能会在未来成为朝堂重臣,他们学得如何,关系到大汉的未来。若有人在教导他们时马虎,或是教授了错误的知识,那就是大汉的罪人”
不久,徐子找到曹瞒,为他送上了一方砚台作礼,并以赔罪之礼鞠躬道歉。
曹瞒吓了一跳,忙扶起徐子“先生,使不得”
“口出妄言,污蔑于你,是我的过错,我犯了作为师长最不该犯的错误,违反了德行,我妄为师长。”
徐子说话依旧咬文嚼字,缓慢问题,这个做了几十年老学究的白发老者,竟折节下拜,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一向吃软不吃硬的曹瞒急地满头是汗,忙道“先生认真授课,我却在课堂上做其他事,不尊敬师长为先,学生也有过错。”
徐子拜曹瞒,曹瞒也拜徐子,这一对师生之间的矛盾,就此消弭无踪,二人抬头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诚恳的态度,不由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
荀绲看到这样的场面,不止为何竟有几分感动“没想到徐子会舍得下面子,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此师生相得,又将传出一段佳话。”
桥玄微笑,深藏功与名,他淡淡说道“徐子重礼,顽固不化,他虽傲气,又有一身缺点,有一点却是好的。”
荀绲“什么”
“他够真。”桥玄点评道“世人多面,笑里藏刀之辈不是没有,徐子够真,是因他表里如一,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做虚伪虚假的事,他若是反思认错,那就是真的自觉羞愧,无地自容。”
“污蔑学子,本就有错。”荀绲道“我起先,也有些恼了他。”他觉得,桥玄所说的笑里藏刀之辈说得可能就是他了,看看他,虽然恼了人,仍能和沐春风地笑着开解,顾全大局。
荀绲叹道“要说真,桥子才是真的那一个啊”
这世上又有谁能与桥玄一样,活得自在,活得随心即便是入了官场这泥潭,他说服劳役就服劳役,说要坐牢就要坐牢,压根不怕死。
这也是荀绲等其他教员受桥玄影响,被他所吸引的原因。桥玄就像是一阵风、一团火、一座高山、一片浮萍。他不漂泊无依,他漂泊,因为他孑然一身,内心强大
“快别夸奖我了,”桥玄道“若徐子并非污蔑,而是当真觉得曹吉利坏了班中风气呢你不能因为曹吉利是你教导过的学生,就忽略了他的身份。”
什么身份,帝王伴读的身份
荀绲沉默片刻,对桥玄道“曹吉利是好孩子。”
“我知道他现在是好孩子,可以后呢”桥玄反问道“虽揣测圣意不该,陛下是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曹吉利是能够影响到陛下的人,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的教育,应该重于其他学子。”
荀绲不赞同道“为人师,当公平以待每一个学子,不得偏颇,那会引起矛盾。”
“既然如此,那便将整个二年级都一起教育了,”桥玄干脆道“国库里的钱财,与其便宜了宦官们,不如用来加强学子们的教育,大司农有的是钱”
荀绲又道“曹吉利,可是那位的孙子,你又如何确定他长大以后不会选择帮助宦官”
“不会的,”桥玄肯定道“你也别忘了,大长秋曹腾,对士大夫们又是怎样的,就连我,都曾受过曹大长秋的提拔,况且那孩子”像我
“嗯”荀绲询问“什么”
“不,没什么。”桥玄收敛了语气,转移话题道“学子们德行的教育,可以交给蔡邕。”
“蔡大家到达洛阳了”荀绲面露喜色。
乐神在世,书法大家,全都是蔡邕头顶上的善良光环。
二年级的音乐课授课先生换人了
学子们奔走相告,袁术召集来同窗们窃窃私语“你们知道新来的先生是谁吗”
曹瞒回头,捧场又好奇问道“是谁”
袁术夸张叫道“乐绝蔡邕”
学子们顿时一片惊呼,发出了要见到名人的惊喜声。
要说蔡邕有什么特别的,在于他的名声,还有他集聚个人特色的独特魅力。此人不仅善于文学、数学、书法、天文,还精通医术,于音乐上的造诣可堪大汉第一人
曹瞒回忆起了桥玄当初对他说的话若是可以,一定要听一听蔡邕的音乐
不知怎么得,他竟也跟着有些小激动了,明明在此之前只不过是在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个人的名字罢了。
“音乐”,是万物之声,其中哲理,由新的授课先生娓娓道来。
蔡邕如同润如细无声的春雨,将清泉灌溉入学生们干涸的心田,他教授音乐理论,将其与自然,与做人的道理相结合,清浅说完,净手弹奏,一曲能够引起人们灵魂共鸣的绝唱,将二年级的学子给奏懵了。
琴音快时,万军铁马飞驰而过;琴音慢时,悲伤祭奠回忆往昔;琴音转时,流水划过自然山川;琴音急时,热血沸腾指点江山;琴音停时,满堂俱静
曹瞒恍然回神,一抹脸上泪水,竟是激动地心潮澎湃,恨不得高歌长啸。
原来,歌可咏志,乐可抒怀,能听得蔡大家的琴音,实在是三生有幸
时间仿佛自己长了腿,迈开步子飞奔而去,二年级紧促而热烈地过去了大半,暑热过去,迎来了一场暴雨,如同从天空倒下的水,泼洒在房梁之上。
袁术突然之间大叫一声“不好了,我们种的粮”
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望向了翻阅竹简的蔡邕,曹瞒蹭一下站起来“请蔡子允许学生们出去救粮草”
“救粮草”蔡邕一愣,他可不知道段颍搞了个种粮食考核,他见袁术焦急地满头大汗,嘱咐众人道“去吧记得披上蓑衣,带上油纸伞。”
这么大的雨,哪里还需要蓑衣和油纸伞再耽误粮草可都要烂了
袁术头脑简单,一得到允许就冲出了雨里,学子们一窝蜂地往种植粮草的地方跑去,曹瞒腿脚快,很快就冲到了袁术前面。
大雨无情地泼洒在粮食之上,学子们情急之下想出各种法子移植作物,为作物盖上蓑衣,将田地里的水排出。
可这一切在大雨之中无所遁形,蓑衣湿了,人也湿了,从头到脚被雨淋得狼狈不堪,发丝搭在头上,就连视线在雨中都是一片模糊
学子们急慌了神,无论是怎样的办法,在大自然的威力下毫无反抗之力。
曹瞒招呼众人“快,架起油纸伞,搭建蓑衣床多来几个人去拿,其余人负责将田地里的水排出”
干等着召集也不是事,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去抵抗就是了,人或许不能胜天,可是人的求生欲,定能让他们在与自然的生存博弈中取得一线生机
蔡邕匆匆赶来,见这群娇生惯养的太学生们忙前忙后拯救被大雨淹没的田地,最多最好的蓑衣与油纸伞全部都用上了,排水用的是最好的工具,仍然无济于事,小小的几亩田地,被大雨冲刷地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抢救下来几株作物,底下的根也已经烂了。
他想到了前来太学路上遭遇的暴雨,那些种地的农人们比这里的学生更加狼狈不堪,上百亩田地毁于一旦,农人悲哭上苍无情,崩溃自尽,村庄被大水淹没,畜生淹死大半,若非有护卫沿途保护护送,他或许还不能够安全地到达洛阳,心下怆然,泪如与雨交织在一块,竟是分不清是在心痛大汉未来的学子们接受到这样真实惨烈的教育,还是在悲痛苍生黎民的痛苦。
大雨过后,段颍赶到,入眼的是一个个狼狈的学子,垂头丧气地像一只只被抛弃的小狗。
这群被雨水欺负后狼狈万分的小狗眼巴巴望着他,看上去怪可怜的。
段颍那心是真狠啊当即无情对众人说道“所有人种粮课挂红。”
此言一出,已是有人悲泣出声,学生们受不住这样的委屈,曹瞒也感到万分可惜“明明大家都涨势很好的,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眼看就要丰收了。”
“是啊,眼看就要丰收了,一场大雨就毁了所有,”段颍神色严肃,质问众位学子“你们在种的时候,可有设置排水水渠可有想过若天灾来临,如何应对,如何防护”
学子们鸦雀无声,他们全部都不懂得这些,哪里知道还要提前设置防护,哪里懂得要挖水渠引导水流
“段子,天灾是意外,您可否通融一下,全部挂红,这样对您的教学考核也不好啊”
段颍冷哼道“教学考核荀总长有令,我的课程,不需要进行教学考核”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这群衣衫上还在滴水的少年人身上,冷漠地说道“天灾是意外,还是你们没有提前防护”
“可即便提前防护也不一定能防住这么大的雨啊”学子们小声抱怨。
段颍怒气上涌“所以就不防了是吗”
他走在众学子面前,一个个数落他们的过错,包括曹瞒在内,所有人都觉得段颍不近人情,心有不服,又只能屈服,别提多难过了。
段颍铿锵有力喝道“挂红就受不了了吗你们现在挂红,以后呢挂红还能有性命,还不至于危机到大局,即便挂了红,你们也一样能毕业,一样能做官,做大官你们想一下若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呢你作为一军主将,因不懂得农桑,不精于此道就不去学习,将事情都交给属下们来做,属下想到了,防一防,属下没有想到,所有的军粮全都毁于一旦,你们拿什么去作战那什么来保命”
“可这里是太学,本就不会有特别大的天灾,我们第一次种粮成果显著,会犯小错误也是在所难免,不是谁一上来就会的。”曹瞒也说了一句,当即就被段颍骂得狗血淋头。
最终,段颍宣布,所有二年级生的本科挂红
可怜巴巴的小狗们望了一眼狼藉的田地,灰心丧志,全都蔫巴巴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背地里骂段颍冷漠无情,所有人都在怨念段颍太过严厉。段颍,他就是在上纲上线,就是不想让他们好过
“还军队呢我以后又不要做将军,我懂得那么多做什么,”袁术低声抱怨了一句,见曹瞒不说话,以胳膊肘碰了碰他“阿瞒,你说呢”
“我以后想做好将军,大将军,”曹瞒回答道,他低头思考了一下,中肯说道“段将军说的不错,若真的疏忽了这些,会连累万千将士们都一起饿死。”
“可我们都那么努力了,明明之前粮草涨势那么好”袁术义愤填膺,又骂起了突如其来的雨。
他异想天开来了一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学习天气测算,这样还能预知到会提前下雨,将粮草提前移植到屋内就好了。”
曹瞒无奈看了他一眼“我们种的粮草可以移植,那是因为数量少,若是大批的军田呢怎么移植啊段子不会让大家靠这个发自来作弊的。”
这法子就是典型的自作聪明,段颍不仅不会高兴,还会更加严厉斥责他们。
当天晚上,每一位二年级学子都收到了蔡邕为他们准备的姜汤,大家都是经常锻炼的少年,淋雨一场,喝了姜汤,睡上一觉也就是了,无一人病倒。
课堂上,蔡邕兴致来了,为众人抚琴,奏上一曲催人泪下的伤感曲子。刚开始的时候曲调上扬,充满了蓬勃朝气,而后越来越欢快,仿佛即将迎来丰收的雀跃,突然之间曲调急转直下,暴雨磅礴,无情摧毁所有的美好,最终举目皆殇,痛彻心扉,所有人回忆起昨日的光景,热泪盈眶。
一曲终,蔡邕询问众人“你们是不是很不甘心明明那么努力了,明明即将丰收,为什么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了”
学子们低泣一片,竟无人能回答此言。
曹瞒点了点头,神色清明,并无受到蔡邕影响的模样,
他目光清澈倒映着蔡邕的模样,只见蔡邕轻叹一声,神色恍惚,几分忧伤,几分愁绪,他幽幽对众人道“可是你们昨夜所体会的感受,在我来太学的路上,真实地上演在我的眼前。你们失去的是及格,未能种出粮食顶多挂红,那些百姓,失去的命啊”
蔡邕缓缓摇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你们这样的教育,做官的不必懂得种地,做将军的不必懂得种地,大家都这样想,于是农田毁灭,军田受损,上万亩涨势美好的粮草顷刻间毁于天灾。你们不懂,难道还有别的官会懂经营这些吗大家都道农耕是庶民的事,于己无关,庶民,又如何能够指挥得懂官去预防灾害,去建造水渠呢”
蔡邕一席话,敲击在众人心头,如同他所谱的曲子,悲伤而沉重“各地官员、武将,懂得这些的,十不足一。段将军为何对你们如此严厉,还不是因为他作为一军主帅,亲生经历了那些苦痛。如今能够活在这里,只愿教会后人重要的知识,为的,是悲剧不再重演,他对你们寄予沉重厚望,甚至放弃了升官加爵也要留在太学教导你们,你们,又以什么来回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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