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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者聚集书库 > 正始十一年 > 第26章 蒿里地(3)

第26章 蒿里地(3)

嘉柔病了两日, 庭院深深, 风从小小的园子里过, 竹叶萧飒,夜里天河亮得清明, 只剩孤寂的冷星俯瞰人间。

浑浑噩噩间, 等她觉得身子好不易轻了些,被哭声惊醒。见婢子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神情, 又都换上了一身缟素, 心里直跳, 喊来崔娘, 望着崔娘那双通红的眼, 犹豫问

“崔娘, 是太傅不好了吗”

崔娘早料到会有此问, 瞒是瞒不住的, 坐到榻边, 深深吸上一口气来, 攥了嘉柔的手

“好柔儿,你听我说, 你可千万要撑住了,不是太傅, 是”

嘉柔梦呓般地望着她那张欲说不说的脸,陡然意识到什么, 心底有铅似的东西急遽往下沉坠。愣怔片刻, 只把脑袋慢慢地摇了又摇, 不肯相信,一张嘴剧烈地翕动起来,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崔娘看她这副情状,唯恐她被魇住了,一手搂过,急的在嘉柔背上抚了再抚“柔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生死不由人,这生老病死的你得学着”想自己一把年纪未必能看的开,何况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呢,便转口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兴许能好受点儿。”

“不,”嘉柔猛地挣扎起来,赤着脚,只穿了贴身小衣从床上跳下来,直往外奔去,唬得崔娘忙喊人将嘉柔拦下。

把人弄回来,崔娘心急如焚边给她穿衣套袜,边说道“府里忙成一团,你又病这几日,刚好些,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大意呀。再有,再伤心难过咱们终究是外人,太傅一家子才是正经丧痛,柔儿你莫要给添乱,懂吗等征西将军回来奔丧啊,看能不能搬出去,只等日子一到,我柔儿出嫁跟萧家的小郎君和和美美”

说着,暗瞥嘉柔的神色,心里煎熬地简直没法说,她略懂医理,时不常地趁人熟睡替嘉柔把脉,一颗心,七上八下。如今,只盼着寒冬快过,春暖花绽,到时柔儿过的另一般神仙日子,归竹窗下,弄笔案前

嘉柔魂不守舍听着,忽站起身,人朝绫被里一趴,脸埋进去,呜呜咽咽像负伤的小兽悲鸣不已。

纤弱肩头一耸一耸的,不肯放开来哭。直到两个眼皮又酸又涩,她人往灵堂来,临近了,在一片哀泣里心口跳得迅疾,步子再挪不动。

满世界的白,层层叠叠,丧幡飞舞,到此刻夏侯妙只是由桓行简亲自给换了衣裳,口塞玉器,并未入棺。

有步履匆忙的婢子看见嘉柔,忙提裙进来,到桓行简身旁低声说了什么,他眉头微皱,随即一展起身出来。

两人视线一接,嘉柔看到的便是个腰系草绳,一身熟麻布熬到脱了形的桓行简,她几乎没能认出他。

他一双沉沉望着她,石苞也在侧,手不觉就是个按剑的动作,可腰畔空空便成了个略整丧服的情状。这个姜令婉,倒很会挑时候病,石苞不无遗憾,此刻,只把两只格外警惕的眼黏在嘉柔身上。

“过来再见见你姊姊。”桓行简的声音低沉刻骨,示意婢子搀扶嘉柔过来,一入灵堂,看躺着的夏侯妙容颜黯淡,却十分安详,嘉柔战栗个不住没等多看竟被扑入怀中的一团白影撞的险些跌倒。

“柔姨,母亲她死了”是阿媛,一张小脸哭得发皱,眼皮早肿到锃亮。她小孩子家,想起来是一阵,哭了睡,醒了再哭。嘉柔紧紧抱住了阿媛,脸上失血,硕大的清泪无声地淌了满脸。到底,没能抑制住声线发颤,啜泣的声音响起。

这是嘉柔第一回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恍惚似假,只知道躺着的那个人再也不能开口说这尘世的话,再也不能唤她一声“柔儿”,也再不能执笔丹青,心底大恸,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间去握了握夏侯妙冰凉的手,嘉柔垂首,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那指甲不过比寻常白淡了些,并未发青变黑。

只这么略作停顿,旋即被婢子轻轻拉开说“姜姑娘,眼泪不可滴落在归泉之身。”

天色晦暗,灯影幢幢,桓行简正往长明灯里添着羌酒,他眼底布满青色,浓长的羽睫投下片阴影给遮去几分。

这个时候,家丁飞跑进来惶惶报道“郎君,大将军来了,带着一队甲胄好大阵仗,奴没敢去惊动太傅,请郎君快去”

话音刚落,听外头橐橐的脚步声,兵器碰撞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冲灵堂而来了。

哭声骤止,桓行简底下的一干弟妹等人皆露出个极不安的神情来,深深浅浅,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长兄。

离他最近的子良不过总角稚童,抖如糠筛,桓行简把他稳稳一握,目光扫向众人“不要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嫂嫂去了,大将军会怪罪阿兄杀了阿兄吗”子良牵了牵桓行简衣角,桓行简毫无表情,一展丧服起身迎了出去。

“妹妹啊”刘融人才到阶下,目中一定,在左右搀扶下趋步奔了上来,撞开桓行简,于众人起身见礼的注视下,来到夏侯妙身边,先哭一阵,随后止泪,一双尚残红意的眼陡得逼向桓行简

“我这妹妹,不过花信年华,好端端的怎么死在了你家里”

刘融身高形胖,偌大的一个人在灵堂里格外扎眼,且又来势汹汹,早把阿媛吓得小脸朝嘉柔怀中一埋,嘉柔忙拥着她朝角落中退了退,示意她不要出声。

桓行简面上哀戚,一张脸,早无平日神采“清商病了许久,突然加重不幸病故。我与清商夫妻恩爱情投意合,今日她先我而去,我自痛不可言,大将军这么问,显然是疑我,某承担不起。”

接到丧报时,刘融着实吃了一惊,一问长史,固然知道夏侯妙确实看着不好,但骤然而逝,实在太过诡异蹊跷。当下,同杨宴等商量好了主意,算算夏侯至最快能赶回洛阳的时日,收拾一支人马,往桓府里兴师问罪来了。

一听桓行简这不咸不淡的解释,刘融早有所料,冷哼一声,踱步回到逝者身旁,颇有意味看向桓行简

“中护军,我妹妹暂不能入棺。”

“是,太初很快就到。”桓行简眼睛泛红,“我等太初来。”

刘融的一双眼,早把桓行简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自照面滚了个几遍,见他形容憔悴,眼底郁青,果真是一副丧妻之悲。

“太初是一层,另一层,我不能让妹妹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桓行简,我今带来了医官,你让不让验”

说罢,不等桓行简回答,而是喝道,“来人,去请太傅,丧事来客,他是一家之主焉有不会客的道理”

一连串的铿锵咄咄,听得石苞手心直冒冷汗一颗心突突地要跳裂了,兀自强忍,再去看桓行简,唯悲绪着面

“太傅本就沉疴不愈,乍闻清商离世,更是难能下榻再行一步,由家母亲自照料,礼数亏欠,恳请大将军见谅。不过,若大将军执意如此,我自当遣人去请太傅,石苞”

石苞猛得一个激灵,回应道“是”

“去请太傅过来。”

石苞顿时痛哭流涕,抽噎说“太傅艰难至此,如何行走,郎君”

“抬也抬来,去”桓行简不为所动,一双黑眸,毫不闪躲地迎向刘融,这一切皆被长史杨宴等人深深看在眼中。

一时间,气氛压抑奇诡至极,刘融并不跟他客气,而是把头一点“好,我等太傅来,要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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