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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 布莱克伍德爵士的告白其实不算特别突然。
在十九世纪末, 未婚男女之间相处哪有恋爱这么一说。基本上若是心存爱慕,在确定心意后就直接求婚了。从交换手帕到敲定婚礼几乎用不过一周时间。像《傲慢与偏见》原著里,几位班纳特小姐的表哥柯林斯先生向伊丽莎白求爱不成,转头就向夏洛蒂求婚也并非什么稀罕事情。
反倒是宾利先生和简相互喜欢这么久, 宾利先生却因为误会而离开内瑟菲尔德庄园, 可是大大地损害了简的名声的。
对于布莱克伍德爵士来说,他和玛丽自内瑟菲尔德庄园相识, 不仅在诸多社交场合见过面, 两个人也进行过单独交谈。他单身, 玛丽未嫁,在两个人彼此观感还不错的前提下,找个机会表示爱慕,在维多利亚时期, 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然而关键在于, 玛丽并不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十九世纪单身姑娘啊!
还没开口就被玛丽直接拒绝的布莱克伍德爵士被噎了个不轻, 他的神情变得非常复杂。
高大的绅士审视着玛丽, 出言拦住他的年轻姑娘个头娇小, 面容清秀。她不算是个特别漂亮的姑娘, 单看外表,充其量能称一声“温柔”。但谁要是因此误会玛丽·班纳特是一名没脾气没原则的好好小姐, 那可就是大错特错。
就像是现在,看似无害的玛丽小姐直接截断的布莱克伍德爵士的话茬,她神色坚定, 双眼里写着不容置疑的情绪。
如果这不是在表示拒绝的话,那布莱克伍德爵士还真想不出什么才算是拒绝了。
他沉默片刻,而后开口:“我不理解,玛丽小姐。”
玛丽:“……”
来了来了,最让玛丽尴尬的环节终于来了。
“不理解什么,爵士?”她问。
“感谢你直言自己的想法,”他说,“让我知道你更希望我们保持友谊关系而非……更进一步。老实说我有些意外,小姐,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同样也不理解,”玛丽不答反问,“是什么让你……容我直白地说,是什么让你青睐于我,爵士?凭借你的条件,我想不出自己身上存在着任何与你相配的优点。”
布莱克伍德爵士看上去有些惊讶:“你以为不是位自卑的人。”
玛丽:“我当然不是,我只是实话实说。”
布莱克伍德:“我看不出你哪点不好。”
玛丽:“那可太多了。”
别的不说,玛丽觉得自己确实有一个一般人不具有的优点,那就是拥有自知之明。她不觉得自己的缺陷有什么问题,因而说出口时也格外坦然:“我长得不算好看,至少不像我的几位姐妹一样能够成为出嫁的资本,自然也高攀不上拥有爵位的你,先生;我的家庭也并非富裕,我来自南方的乡下,嫁妆也不多。除此之外,我也不认为自己生性贤惠温顺,是个能够管理好家庭,成为一名端庄大方,令人尊敬的爵士夫人的女性。这些条件列出来,足以我惊讶于自己能够入你的眼了,爵士。”
“但这些对我来说绝非缺陷。”
布莱克伍德爵士坚持道:“我看中的不是外貌和金钱,玛丽小姐,你也说了,依照我的条件,我完全可以寻觅到有钱美貌的单身小姐。但物质条件和空空皮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至于你所说的最后那条,那反倒是你不同于其他小姐的特质。对我来说,拥有自己的想法,正是你聪明的表现。至于其他所谓的‘缺点’,在你的智慧面前黯淡无光。”
玛丽笑了笑:“至少谢谢你的肯定,爵士,但我觉得我并没有做出什么——”
布莱克伍德爵士:“你总不会否定米尔顿的事情吧,玛丽小姐?”
玛丽:“……”
一时间玛丽不知道她指的是破案的事情,还是帮助工人改善生活条件的事情。但在她沉默的时候,布莱克伍德爵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你大概又会推脱,说解决米尔顿罢工的事情是大家的功劳。但提出改革方案的是你,玛丽小姐,你的妹妹们,还有其他朋友给予关键性的帮助,也是因为你将大家笼络于一起,拧成了一股坚韧的绳子——这一点,你总不会否认吧?米尔顿是个小镇,但你行事之时也没有可以隐瞒,想要知道你做过什么,那太容易了。”
玛丽一凛:“你调查过我吗,爵士?”
布莱克伍德:“我无意冒犯你的隐私,玛丽小姐。只是有人在顷刻间扫荡了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在英国的所有势力。明面上这是英国政府抓到了莫里亚蒂教授的把柄,但实际上则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功劳。我也有不少产业受到莫里亚蒂的威胁,玛丽小姐,有人突然帮忙解决了所有麻烦,我总应该知道是谁吧?”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之前的推断完全没错。
布莱克伍德爵士确实是因为莫里亚蒂教授的经济案而注意到了自己。严格来说,他是因为竞争对手的消失而注意到了福尔摩斯。鉴于两个人之前本就认识,在知晓侦探身份的前提下,他本人没什么值得调查的。
但帮助他的人就很有必要了。
而玛丽在米尔顿停留期间所做的也不止是协助福尔摩斯抓住了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就像是爵士说的那样,米尔顿小归小,但玛丽并没有隐藏自己的任何身份。
也就是说,只要派个人到米尔顿,随便抓个工人询问,都能得知玛丽·班纳特的名字,以及她在米尔顿备受爱戴的事实。
所以在彭伯里庄园见面,对于玛丽来说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但对于布莱克伍德爵士来说,他已经把半年来玛丽的所作所为统统掌握在手。
道出这番话的爵士语气诚恳,神情认真,但玛丽却在他的解释之中读出了另外一个迫切的事实——即使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在经济案过程中尽力帮助玛丽隐去了她的身份,可但凡有人想追查自己,也依然能够轻易调查到玛丽身上。并且以此继续展开,她在国内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秘密。
艾琳·艾德勒是这样认识自己的,布莱克伍德爵士亦是如此。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是合情合理的,”玛丽说道,“既然我没有隐藏身份去帮助工人,就已经是默许了有人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承认我一开始心存怀疑。我认识福尔摩斯很久了,他向来同女性保持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更遑论与一位单身姑娘合作?而且这位女士不仅和他合作,还大大地帮助了当地工厂主改善工厂问题,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什么奇幻小说一样。”
布莱克伍德爵士顿了顿,继续说道:“因而在彭伯里庄园见到你时,是心存好奇,是抱着试探目的有意靠近你。但回到伦敦就不是了,小姐,你帮助苏格兰场破案,甚至是机缘巧合之下帮助我找到了小奥利弗,假设之前对你的才智还有所疑问的话,在我和布朗洛先生找回天使般的奥利弗时,一切疑问也立刻烟消云散。”
高大的爵士说着说着,他俯下()身来。
“如果是我之前毫无征兆的惊吓到了你,玛丽小姐,”他说,“那么我向你道歉。但是我要申明一点,你所说的那些外部条件对我来说不值一提。而你为穷人着想,坚持寻找真相的灵魂才是深深打动我——”
“爵士。”
天啊,玛丽尴尬的快要爆炸了。
现在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玛丽迅速在脑内反省一圈,确认自己真的只是和布莱克伍德爵士客客气气地相处而非有更为暧昧的暗示后,才艰难开口:“求你了,别,我不想闹得两个人都很尴尬的境地。”
布莱克伍德爵士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点了点头,终于放弃了告白的欲图。
“所以,”爵士颇为沉重地说,“你确实有如那天宴会上做的那样,选择了福尔摩斯。”
“……”
能别这样吗!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也只是朋友关系,”玛丽申明道,“我拒绝了你,爵士,不代表我归属于另外一名男人,这两件事上没有任何逻辑关系。”
“我知道。”
布莱克伍德爵士笑了笑:“正因如此,你才是位独特的女士,玛丽小姐。”
玛丽:“……谢谢你的肯定,爵士。”
虽然布莱克伍德爵士满脸写着不甘心,但他还是维持住了一名绅士的风度。自己的告白还没等开口就已经被玛丽掐死在了半路,他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颇为遗憾地开口:“希望我没有为你带来不愉快。”
“没有。”
玛丽勉强勾了勾嘴角:“如果你愿意的话,爵士,我们依然是朋友。”
说完,她扭头看向幽静漂亮的林荫道路:“如果不介意的话,咱们还是将这段路走完吧。”
布莱克伍德:“荣幸之至。”
身为一名“真心被拒”的男人,布莱克伍德也算是很快地调整了过来。他依然徒步走在玛丽身边,但刚刚的尴尬氛围已然消失殆尽。
“不过,”为了缓和气氛,布莱克伍德主动开口,“我倒是明白你为何能够成为福尔摩斯的合作伙伴了。”
玛丽侧过头。布莱克伍德爵士的身板挺拔,玛丽只得抬起眼才能看清他的视线。
“你和福尔摩斯先生认识很久了吧?”她问。
“我和他算是校友,”爵士回答,“但我大他几届,并没有在学校里相识。”
“那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呢?”
“我邀请他成为我们其中的一员。”
玛丽的神情蓦然一顿。
“实际上,”布莱克伍德爵士看向了玛丽的眼睛,“我也有意邀请你成为我们的一员,玛丽小姐。但是现在看来,你的回答大概也同福尔摩斯一样。”
……她还琢磨着,该如何从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话题开口套取更多的情报呢,没想到布莱克伍德自行开口了。
这般言谈之间,玛丽看不出丝毫神秘或者试探的迹象。仿佛他所谓的“加入”,就是邀请玛丽参加另一场寻常的沙龙聚会一样。
“加入,”玛丽维持着冷静的神情问道,“你是指什么?”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不曾对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