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愕然抬头,头抬到一半又赶紧落下,好在凤知微的注意力也在册子上,没有发现他的失态。
宁弈的手指,悄悄摸上纸面。
下面一行,还是那歪七扭八、力透纸背的难看字。
“摸什么摸,说的就是你”
宁弈:“”
再下一行,那人似乎在叹息,“唉,这小子似乎有点傻啊,善了个哉的,配得上么”
宁弈很用力地盯了这行字很久,脸色有点不好看。凤知微心虚地向后让了让,让完之后才想,咦,心虚什么他又看不见。
只是这人看不见,干吗还抓着书不放呢还有脸色怎么这么奇怪他不会能摸出字来吧
凤知微心想把书拿回来,却又觉得这样太明显。宁弈却笑笑,将书搁在膝上,凑到她面前,道:“什么书读给我听听。”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道:“一个滑稽戏话本子,说的是一对神婆夫妻的闺房闲话,你没兴趣的。”
“闺房闲话吗”宁弈拖长声调,语气充满笑意,“我正想学。”
凤知微脸上又是一热,却只好抿唇不语,这世上最厉害的调情就是你明明知道人家调的是你,却没法以牙还牙。
她只好凑过去读,再下一行却换了潇洒飘逸的字体,语气也和先前不同。
“数百年后事,何必多操心,小心长皱纹。”
“元某人你嫌弃我老”
“哦,卿卿,我的皱纹永远比你多一条。这辈子只担心你嫌弃我。”
底下突然多了一排小小爪印,纸质有点损坏,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挠过,随即那人似乎在解释。
“元宝说,求你快点嫌弃,它等的好急。”
歪七扭行写的分外剑拔弩张,“让它去屎”
宁弈开始咳嗽,凤知微已经缩到了躺椅最深处史书里文治武功光耀千秋的大成开国帝后,调起情来实在太叫人吃不消了。
她内心深处还有一层担忧宁弈现在是看不见,但他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以他对她的了解,只怕也不会相信她的随身书箱里会放滑稽戏话本子,如果他因此疑问,她要怎么解释
好在宁弈好像被那奇异的对话给吸引住了,神情并无异色。凤知微松口气,决定今日之后,这本书一定要好好藏起,不再见天日。
书上的对话却又换了内容。
“我可怜的孩子”那丑丑的字迹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这句,宁弈还不觉得什么,凤知微却突然心中一震。
明明不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却从这行字里,感受到心疼、怜惜、关爱、无奈种种复杂的情绪,自六百年前书香笔墨间,透纸而来。
她竟莫名地红了眼眶。
“还是操心你肚里的那个吧。”潇洒的字迹语气也多了几分无奈,“厨房熬了金丝官燕羹,浓浓的,去喝一碗乖。”
“表求拉丝元宝羹”这排字越发歪斜,字字拖曳。凤知微微笑,仿佛看见某人正在被拉走却又不甘被困努力爬回。
往下看,一排愤怒的小爪印后,是最后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小子,你给我”
仿佛某人挣扎奔回,心急火燎添上这一句。
随即一片空白,戛然而止。
凤知微震了震。
一瞬间心中竟无限失落。
不止怎的,这对六百年前的帝侣,一直给她亲切而孺慕的感觉,仅仅看见那样嬉笑怒骂的对话,便觉得温暖透心,她曾无数次在册子中翻找,希望能看见另外的只言片语,也无数次收获失望,一直到今日。
此刻她惊喜,也寂寥,因为她明白,这真的是最后的话了,再也没有别的。
她如此在意向往,不仅因为喜爱大成帝后的鲜活温暖,还因为他们字里行间,隐约藏着对她的关切,这样的关切,过去十数年她不曾有,以至于她无限渴慕,眷恋不休。
她失神沉默,宁弈却也没有说话,他讲几排字仔仔细细摸了无数遍,最初的震惊过后,眼神里渐渐浮现写奇异的情绪。
他的手指停在封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此刻,只要手指轻轻一动,翻开书页,关于她的身世的一切疑问和猜想,都将得到证明。
书页在指尖刷拉拉地飞快翻过,翻开、合起、翻开、合起快速翻动的纸张连绵成叠影,像这人生里不断流转的时光,有些事也和时光一样,只要打开,便永远流水般泻落,再也无法收拾重整,再也无法回头。
凤知微盯着他的手指,心跳微微地急,她看出他在犹豫,却不明白,也不敢想他为什么犹豫。
“啪。”清脆的声音竟惊得她一跳,抬眼看去,宁弈已经站起,手一抬,册子已干脆利落地合上。
她盯着那册子,他却不看,弯身微笑抚了抚她的长发,柔声道:“我去看佛跳墙火候到了没。”
她“嗯”了一声,他将册子搁在她膝上,封面朝上,苍白的视野里,隐约透出一排黑色的字。
凤知微的手,慢慢地盖了上去,宁弈却已转身。
他唇角的笑意,在转身对刹那,被南海秋风悄然卷去。
那封面上有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那册子有世间最尊贵的主人。
那主人才能通神,是六百年不灭的传说。
那人的一切,由前朝秘卫保管,代代传于皇室后裔,永不会落在外人手中。
不过这些,他想,他不知道。
南海深秋金红斑斓,风中玉簪花和长寿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特别的浓烈。他负手树下,想起那册子上最后一句话,想着六百年前那明艳浓烈的女子,匆匆作笔,只为给他一个遥远的警告。
神瑛皇后。
你且听着。
为她。
我甘愿,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