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