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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了”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吆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看见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上走过来,并对他招呼说:“少安,你等一下”

二队长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长一对炯炯有光的铜铸大眼。这人悍性很强:脑子里弯弯又多,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他父亲就是旧社会双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不过,金家兄弟三人身上没一点文气。金俊武在三兄弟已五十来岁,性子也不弱。只不过一般不出头露面。这人手巧,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他生养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象土匪一样蛮横。俊武的弟弟金俊斌,倒和两个哥哥不一样,老实得已经快成了傻瓜。但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因为有精明强悍的金俊武,谁在村里也不受气。金俊武虽然人长得粗壮,但做事从不靠蛮力,主要用智力周旋。他对长辈很有礼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宽阔,私人交往中不计较一些小亏小损,而且象少安一样,从不欺负村里的弱者,因此在金、田两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里的强人中间,包括田福堂在内,俊武都有点不服气,但他比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少安。这后生和他一样,精明得谁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气,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把一队搞得比他二队还好。他尽管和少安关系不错,但两个人心里也常在撬劲:看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得好。一年下来,他往往都败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听俊武让他等一下,就扯住牛缰绳站在公路边,等俊武从河道里上来。

金俊武把粪担子放在路边,抹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水,问:“听说你到米家镇去了牛不要紧吧如果这牛不中用了的话,咱们还是换一换哪怕我使用两天就死了,也不后悔”金俊武笑着对少安开玩笑。

“就是一头死牛,我也不换你那三个活宝怎有什么事要给我说”少安问金俊武。

“你不知道”俊武看着他问。

“什么事”少安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罐子村你姐夫让公社拉到咱们村,正在你家后面的工地上劳教着哩。昨天晚上,还拉在学校院子里批判了一通”“为什么事”少安脑子里“嗡”一声。

“听说是贩了几包老鼠药”

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他担起粪担说:“你快回家去看看听说你姐引着两个娃娃也到你家里来了”少安脸上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对俊武说:“你忙你的去。我把牛送到饲养室再说。这是个屁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

金俊武点点头,担着粪走了。

少安匆匆地把牛吆到饲养室,给饲养员田万江把药交待下,就折转身向家里赶去。

孙少安不愿意在金俊武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这个强人笑话他。但他现在内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象他们这样各方面都很脆弱的家庭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发生的又并不是一件小事。姐夫不仅使一家人蒙受耻辱,而且罐子村他家的生活越烂包,他这里的家庭也就要烂包的更快些因为他和父亲绝对不可能丢开姐姐和两个孩子不管。他更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家人都指靠他来解决。他不仅要解决事情本身,还同时要安稳一家人的情绪他现在一路往家里走,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是的,这是公社出面搞的事;如果是本村,他就会立即去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穿插,先找俊山叔,再找金俊武,然后找二爸,最后找田福堂当然,还有许多人。而且他还不会都直接出面,各种交错制约的力量,就可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在双水村这个天地里,他还是有些能耐的。可姐夫是罐子村的,而这事又是公社搞的,和双水村没一点关系。他现在的能力看来无法解决这事。

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但公社里除过文书刘根民是他小学同学,能说上话外,其他领导尽管都认得他,但没有什么更多的交情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象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站在脚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接着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母亲意识到她不能再哭了,以免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他又问脚地上的妹妹:“你二哥回来了没”

兰香说:“回来了,刚出去到金波家寻个东西”

这时候,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少安安慰她说:“姐姐,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蛋那两个娃娃哩”

兰花不哭了,说:“少平引到外面去了”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她看见她的安安就是没死嘛这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去”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如果说,什么地方有些庄稼活把人难住了,他孙少安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他自己有信心把别人干不了的活干得出奇的好。可这种事不一样啊

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到这里时栽下的,算一算和兰香的年龄差不多了。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他看见他弟少平一只手抱着狗蛋,另一只手提个口袋,从土坡里上来了。年龄大的猫蛋跟在他后面走着。少平也看见了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赶过来了。

少安问少平:“你手里提些什么”

“十几斤白面。”少平说。

“白面哪来的”少安惊奇地问。十几斤白面,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给的”少平说。

“润叶”

“嗯。”少平接着就把润叶叫他去她二爸家的前前后后都给哥哥说了。最后,少平对他哥一再强调说:“她叫你这几天一定来一下”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少安问。

“没说,就叫你一定来一下”少平说完,就引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孙少安愣了半天。他忧伤地走到院子东头那棵杏树前,手轻轻抠着树皮,抬起头望着满树雪白的杏花,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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