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床上的,抱过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们家睡了。又不能给孩子安咐说不能这样说那他会在给别人说后再补充一句:叔叔不准你们说
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讽言俗语的攻击。他真不该耍二杆子喝那么多酒
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强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一九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分。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奖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家一看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手,把老坑里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碎顶,以防大冒顶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光着屁股哩。
“我造你个亲妈不会把裤子给老子围到腰里”众人赶快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衫子、胡乱束在他腰里,勉强算遮住了羞丑。
安锁子背起少平,和四五个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面,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露体,腰里只缠着几块布,简直象个土著生蕃。
受伤的孙少平立刻被送进了矿医院。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大矸石的一角从右额扫过,伤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头骨。最严重的是右眼积满淤血至于眼睛内部的损伤情况,这个医院的水平无法搞清楚。需要立即转院治疗最好是转入省上的医院
闻讯赶来的矿领导马上用电话和铜城机场联系。正好有一班飞机一个钟头以后要飞往省城。
于是,少平被抬进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尖锐的警报器开出了矿区。而刚刚得知消息的惠英和明明晚来了一步;他们没有能见上受伤的少平,哭叫着在救护车扬起的灰尘中绝望地撵了好一段路一个钟头以后,飞机载着昏迷中的少平从铜城起飞。又一个钟头以后,他就被送进了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孙少平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脑子吃力地想着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伤了
那么,我如今在哪里
接着,他朦胧地回忆起,他好象在惠英家的床上睡过。那么,我现在还睡在惠英家里
眼睛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噢,是蒙着什么东西。眼睛很疼。头很疼。怎么没听见惠英的声音明明呢耳朵不疼应该听见些什么怎么这样静啊人呢世界上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
他并不知道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并且叫了一声:“惠英嫂”“哥哥”
他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哥哥这是兰香
“兰香”他叫道,并且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手。一只小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儿”
“你在省附属医院”
“我要紧吗”
“不要紧哥哥,你放心”
他亲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时感到有两颗烫热的泪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