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轩辕士兵激发起了斗志,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回家他们每一个都爆发出了全部力量,跟着黄帝冲杀向神农。曾经闻名大荒、骁勇彪悍的轩辕铁骑,雄风再现。
士兵死伤大半,雨师、风伯、魑、魅、魍、魉都已经重伤在身,根本难以抵挡黄帝筹谋良久的伏击,他们都知道此仗必败。
风伯脱下披风,对雨师呵骂道:“你这个高辛的卧底赶紧滚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师却和风伯并肩迎向黄帝,大吼着说:“等打胜了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风伯眼中隐有泪光,魑魅魍魉笑笑嚷嚷地说:“等打胜了,我们倒要去看看风流公子诺奈的温柔府邸,听说高辛的女人很是娇滴滴。”
“杀”
“杀”
嘶吼声中,两边的军队交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
神农族士兵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亡。
魑、魅、魍、魉倒在了血泊中。
风伯被黄帝的金枪刺中,浑身鲜血,从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坠向大地,他却面带微笑,那是他最后的风中之舞,他依旧像风一般无畏不羁。
于是被象罔的百杆竹筷射中,鲜血一股股飞溅而出,他身子摇摇晃晃,却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吓得往后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师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闪,挡开象罔的竹筷,救下诺奈,抱着他逃离了战场。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早就让你离开,为什么不撤离我这就带你回高辛。”
诺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想要做什么。
少昊查探过他的伤势后,发现他全身经脉俱断,已经来不及施救,悲痛地问:“诺奈,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做吗”
诺奈听而不闻,眼睛一直看着天空,天空高原辽阔,湛蓝澄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蛾子,三三两两,在蓝天下掠过,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飘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几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将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十几年间,好几次,云桑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悲伤与愤怒交杂,似乎在问他:“你是谁你是许诺过保护我的诺奈,还是来祸乱神农的雨师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开她的双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的心没有变他不需要戴着面具,见她
诺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蓝天,一只只彩蛾围聚而来,越聚越多,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犹如春临大地,一朵朵美丽的花朵盛开在他身周,还有几只美丽的蛾子竟然飞落到了他的指尖,诺奈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蛾子。
仍然记得,几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无拘无束的笑靥搅动了一池春水,也惊动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独具,令他惊艳倾慕,甚至隐隐的痛心,知音难遇,可她竟然已经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骂,战场上的血腥,多少个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撑着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声,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么想看到她,多么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
云桑,我现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现在一定还在轩辕山,那个名满天下的轩辕青阳是个好男儿,只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待你。
云桑,我不能再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个家了,又失信于你了。我此生给你许过的诺言,似乎都没做到,可是,那个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并没有辜负你。
一只只蛾子飞向诺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颊旁,翅膀急促地扇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是,诺奈看不懂,他只能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它们。
最终,他满怀遗憾,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猛地坠下,双眸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凝视着那些美丽的蛾子。
成千上万只彩蛾,萦绕着诺奈,翩跹飞舞,犹如春离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顶上。
自从战争开始,云桑就强撑着,爬到桑树上,凝望着东方。四周全是各种颜色的蛾子,一团团、一层层犹如彩色的锦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云桑在等候。
等着战役的可能胜利,和诺奈的死亡。如果神农战胜,作为高辛的卧底,他应该会作乱。她已经下令给蚩尤,杀了他。
等着战役的可能失败,和诺奈的活着。如果神农失败,他的任务完成,应该会离去。
不管何种结果,她都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战役失败,神农国亡,她作为长王姬,无颜苟活,只能以身殉国战役胜利,诺奈被杀,她作为亲口下令杀他的人,也不可能独活,她要追随他而去。
可是,她从来没想到,她等来的消息是:神农失败,诺奈死亡。
诺奈,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不回高辛
隔着千里,与诺奈最后凝视着蛾子的温柔、缱绻的双眸对视,云桑明白了诺奈想要告诉她的一切,可是诺奈却无法听到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会仔仔细细把这么多年的相思都告诉你。
当诺奈的心脏停止跳动,手重重落下时,一只只蛾子惊飞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绕着诺奈翩跹,如漫天飞舞的哀伤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骤然而起,疾掠轻翔,犹如彩云散、锦缎裂。
云桑珠泪簌簌而落,唇边却绽放出最娇美、最温柔的笑颜。
诺奈,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等等我
云桑把最后的灵力化作火球,烈火从桑树的根部开始,从下而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整株桑树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状的巨大火把。
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尘埃。
那么巨大耀眼的火焰,带着神农王族生命化作的灵气,冲天而起,即使远隔千里,依旧看得到。
这世间还有谁能有如此纯正的神农王族灵气
原来这就是诺奈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着诺奈的身子,把他的头抬起,让他依旧睁着的双眼看向缤纷绚烂的天际流火,那一朵朵犹如流行一般滑过天际的烟火是为他而燃。
“诺奈,看到了吗云桑怕你孤单,来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烧越旺,红光漫天,紫焰流离,犹如一场盛世烟火。云桑全身都已经烧着,发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洁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难耐。
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诺奈,他一身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风流,儒雅卓异,犹如他们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时。
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记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腾飞,好似是他们婚礼的焰火。天地间纸醉金迷,五彩缤纷,欢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为他们庆祝。她又喜又嗔:“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几日几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迎娶我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诺奈但笑不语,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了她。
云桑依偎着诺奈,喃喃说:“你答应要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云桑的俏丽身影被火舌吞没,消失不见。
火焰越烧越烈,漫天紫光,摇曳绚烂,红焰团团坠落,犹如落花,缤纷凄迷。
云桑最后的生命之灵消失了。
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仍在一阵又一阵传来,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少昊的手掌轻轻抚过,慢慢地合拢了诺奈的眼睛,将一天一地的鲜血纷争关闭在了诺奈的眼睛之外。
他们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这些了,而他依旧需要在鲜血中走下去。
最后一个他年少时的朋友走了,是他亲手送走的。阿珩说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何尝说错他当年正因为知道诺奈对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帮助神农为名,要求他去神农卧底,这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当他忧虑如何瞒过蚩尤时,诺奈主动提出毒毁容貌、自残身体,他可有丝毫反对诺奈的死没有他的责任吗难道只有黄帝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吗难道不是他一步步设计着黄帝和蚩尤的对决吗难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黄帝合力而为吗
阿珩在前面飞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远近,依照着心底的本能,飞速地逃跑。
蚩尤在后面苦追。
随着阿珩的跑动,河流干涸,大地枯裂,树木凋零,走兽哀嗥,整个天地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千里赤地,万里干涸。
百姓们恐惧地哭嚷着、叫骂着:“恶魔来了,杀死恶魔,杀死恶魔”纷纷用箭射她,用刀掷她,用剑刺她,用石头扔她,想把阿珩驱赶走。
阿珩缩着身子,抱着头,哀哀惨叫,四处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杀死所有人,她却不肯回击,只是边叫边逃。
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泪,她为了终止战争,给他们安宁,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为魔,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叫嚷着要杀了她。他一边不停地打开所有攻击阿珩的人,一边不停地叫着:“阿珩。”
阿珩听到他的声音时,总会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他,似乎渴望着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进,她就又用力挥舞着双臂,一边阻止着他接近,一边哭嚎着后退,转身飞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温度越高,她跑进了连绵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致一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白色的祭台,绿色的竹楼,绯红的桃花周围的景致给她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她竟然不愿意再离去,似乎就想待在这里,就想在这里休憩。
可是,干旱降临,一切都在被她毁灭,她仰天哭号,不要,不要她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毁灭了它们,只能痛苦地后退、远离。
“阿珩,没事的,过来。”蚩尤割破了双手的手腕,鲜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护佑住九黎。
天地间赤红一片,干旱肆虐,万物俱灭。
只有,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开,血一般的鲜艳,血一般的妖娆。
蚩尤笑着说:“看,桃花都开得好好的,我们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尽头,痛苦不解地凝视着蚩尤,那灼灼盛开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无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唤着她,她应该过去,可是,脑海中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阻止着她。
阿珩一时渴望地前进几步,一时畏惧地后退几步。
蚩尤站在桃花林中,悲伤怜惜地凝视着痛苦无措的阿珩,渴望着拥她入怀,却知道自己再无法靠近她,不等他走进,就已经灰飞烟灭。
就在桃花树下,可桃花树下的相会却变得不可能,就在他们的家门前,可长相厮守却不可能再实现。难道连一个拥抱都成了奢望吗难道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吗
阿珩痴痴凝视着桃花林内的绿竹楼,那青石的井台,那累累的丝瓜,那晚霞般娇艳的蔷薇花,那碧螺青的帘子,还有那风铃的叮当声,太过熟悉亲切。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声音响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哭泣,撕裂着她,阿珩痛苦地抱着头,嘶声哀号,究竟是什么
“阿珩,过来,我们到家了”
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高声叫她,阿珩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却被那“我们到家了”所吸引,朝着蚩尤慢慢地蹭了过去。
那里,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她无法控制地想过去,却又不停地想后退。
为什么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着自己心口,哀哀哭嚎。
“阿珩”
悲伤温柔的呼唤声,出自男子之口,却像是从阿珩心底深处发出,她凝视着立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飞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可突然之间,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不要过去你会毁灭一切她仓惶地后退,前前行行,迟疑不决。
阿珩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纵使蚩尤的生命之血也再护不住九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悲声嘶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
当最靠近她的桃花树化作灰烬时,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留恋,盯着蚩尤,一步步地后退。
“阿珩,不要走,你不会毁灭这里。”蚩尤悲伤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鲜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汹涌而落,可还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红烟消失在半空。
阿珩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虚化,朦朦胧胧犹如一团青烟,蚩尤明白,太阳之火焚毁着万物,也焚毁着阿珩,阿珩的心正渐渐被烧完,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作烟雾,彻底消失。
又有几株桃树化作了灰烬,在飘散的黑雾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猛然一个转身,像风一般飘向远处,要再次逃走,并彻底消失。
“阿珩,不要离开我”突然,巨大的呐喊传来。
阿珩听不懂,可那声音里的悲伤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身。
蚩尤神色凄楚,抬起手,盘古弓从绿竹楼里飞出,落在他的手掌间,发出森艳的红光。
“阿珩,还记得这把弓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玉山地宫盗宝,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相思无法可解。”
蚩尤盯着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盘古弓,对着阿珩的心口。世间没有与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连心,十指握弓,蚩尤灌注最后的神力,通过十指,将自己的心与弓相连。
他把弓用力地拉开,弓上看似空无一物,却有鲜血汩汩流下,随着弓身越来越满,鲜血越流越急,蚩尤痛得脸色煞白,整个身子都在簌簌而颤,犹如在经受剜心之痛。
弓终于拉满了,蚩尤凝视着阿珩,十分温柔地射出,“阿珩,我不会让你再次离我而去。”
铿
盘古弓骤然一声巨响,漫天华光,天摇地动,桃花林内,落花纷纷。
“啊”
漫天飞舞的落花中,阿珩凄厉地惨叫,犹如胸膛被生生地扯开,射入了什么东西,她痛苦地捂着心口,身体内焚毁一切的灼热却在渐渐消失。
蚩尤也痛苦地捂着心口,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焦灼迫切地盯着阿珩。
渐渐地,随着体内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里的赤红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
漫天桃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犹如一场最旖旎温柔的江南烟雨。
迷蒙的桃花烟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声而叫:“阿珩,过来。”
阿珩凝视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跄跄地向着阿珩走去。
赤红的天,血红的地,天地间一片血红,万物都昏迷不醒,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对人影挣扎着走向彼此,仿佛他们成了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
百里桃花,灼灼盛开,他和她终于相会在桃花树下。
漫天花雨中,蚩尤笑着把阿珩拥入怀中,紧紧又紧紧地搂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瞬后,才发现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样炽热滚烫,澎湃着力量。
阿珩惊恐地抬头,盯着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她渐渐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盘古弓的以心换心,他用自己的心,换掉了她被太阳火毁灭的心。
蚩尤他没有了心他就要死了
阿珩凝视着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来,眼中有一种平静的决绝。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着紧紧地抱住了蚩尤。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那么,生死都不再重要,就这样,长相厮守就这样,永不分离就这样,天长地久。
蚩尤搂着她,虚弱地说:“还记得在朝云峰顶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我承诺一定让你如愿。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肯定会遗恨终身,永远不能放心小夭,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吗不想知道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吗”
阿珩急切地张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
阿珩抓着蚩尤的手,用力地点头。
蚩尤带着几分讥嘲,淡淡说:“这世间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讲述,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眼中泪珠滚滚而落,摇着头,不,她不想独自偷生
蚩尤温柔地说:“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女儿,等你看到女儿长大的那日,你一定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应我活下去吗”
阿珩看着蚩尤,不肯答应,只是落泪,蚩尤身子颤了颤,声音更微弱了,“阿珩,答应我”眼中有哀求。
蚩尤纵横一生,阿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无法拒绝,终于艰难地点点头。
蚩尤握着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让她感受着心跳,“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软倒在阿珩怀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我们现在立即去找小夭,让你亲耳听见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
蚩尤忽而轻声而笑,竟然亲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语:“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
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一个瞬间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这么背着他的,让他占尽了便宜。
“你这么傻,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真不放心留你一个,记住了,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阿珩急促慌乱地叫:“蚩尤,蚩尤,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女儿,你还没听到女儿亲口叫你爹。”
蚩尤强撑着说:“好,我会坚持”眼睛却在慢慢合上。
阿珩故作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一点都不傻,你狡诈无赖,自以为戏弄了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吗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
蚩尤很想告诉阿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会忘。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阿珩的声音越去越远、越去越远,渐渐消失。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你站在荒凉的旷野中”
与蚩尤初次相逢时,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
他一身破旧的红衣,黑发未束未系,犹如野人一般披散着,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仰头望着远处,看不清楚面容,只一头黑发随着野风激扬,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
那身影,好似将整个天地都踩在脚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
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眸中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东西,太过复杂激烈,她没有看懂,却让她的心为他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博父国就在他刚才仰头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地问他:“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未作任何停留,扬长而去,而她竟然一刹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那么急切地想挽留住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背脊僵硬笔直,凝视着天尽头的晚霞,迟迟没有回头,她也一直没有放手,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就在她再坚持不下去,想要缩手时,他笑着回过了头。
眼眸仍旧是那双眼眸,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光华。
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说“我知道怎么去博父国”,只能随着这个无赖,一路哭笑不得地进入了博父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时眼中的摄人光华是什么,也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初次相逢,于他而言,只是百年后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愿的重逢。
如果没有她的挽留,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也许此生,再无交汇。他做他的神农将军,她做她的高辛王妃。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强势追逐,才把不经意的相逢变成一世情缘,却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
如果,没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没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许她永远不会走进他心中,也许他永远都会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还会去问那句,“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蚩尤,你说我该问吗”
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阿珩的眼泪簌簌而流,却装作毫无所觉,依旧把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许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不过有一点和你很像,霸道蛮横,有一次我带她去”
泪眼迷蒙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却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尽一切力量地走着,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继续,他就会永远在她背上。
“蚩尤,你看天边的晚霞,好不好看不过没有我们相逢时的晚霞好看”
天际流光璀璨,焰火缤纷,阿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突然间,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膝下的血红水泊,水泊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可怖的秃头女子,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而这血红的水泊竟然是一洼鲜血。
她慢慢抬头,放眼望去
不知道何时,她置身在荒凉的旷野上,从她的脚下到天际都是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神农士兵尸体,无边无际。
魑、魅、魍、魉。
风伯。
雨师
远处的轩辕军队,旌旗飘扬,意气风发,黄帝的黄金铠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
阿珩不敢相信轩辕竟然还有伏兵,自己的父亲竟然还能领兵作战。
原来第二次阪泉之战后,黄帝就意识到,蚩尤神力强大,心思狡诈,他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打败蚩尤。
黄帝知道阿珩身体里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对阿珩有情,这世间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牵制住蚩尤。
可是,怎么才能逼阿珩与蚩尤生死对决
黄帝在逃回轩辕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样,听说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会让阿珩失去最后的牵挂,阿珩会离开轩辕。
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杀死黄帝,黄帝却命离朱补打了他一掌,加重伤势,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后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义,用整个轩辕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战,自己率兵埋伏在暗处,不管阿珩和蚩尤谁胜谁负,黄帝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伏击,都能成功剿杀蚩尤的军队。
黄帝终于打败了神农,一统中原,两国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
可是,魑、魅、魍、魉、风伯、雨师
阿珩看向天际,原来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云桑的生命,一朵朵摇曳而坠的烟花中浮现出云桑的容颜,浅浅而笑,似在和她最后告别。
幼时朝云峰朝夕相处,亲如姐妹,分享心事母亲病重时,两人一同膝前尽孝,彼此扶持
“姐姐。”
串串泪珠滑下,阿珩很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血腥都关闭在外,但她无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旧是不羁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睁开双眼,大笑着跳起来,用力把她拽入怀。
阿珩双手哆哆嗦嗦地摸过蚩尤的面颊,“蚩尤,蚩尤。”
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他永不会再睁开眼睛,笑叫她一声“阿珩”了。
阿珩抱着蚩尤,跪在满地尸首间,痛苦地对着天空哀号,“啊啊”
凄厉的声音在荒凉的旷野上传开,却惊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尸体。
蚩尤,为什么要留我独活为什么要留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她容身之处
你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背负所有的记忆活着太痛苦,我坚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儿长大,我想现在就来找你。
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绝望,在剧烈地跳动,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蚩尤的尸体竟然冉冉飘起,如烟雾一般散开,化作一片片桃花,温柔地环绕着阿珩,悠悠飘舞着。
蚩尤,你想告诉我什么
阿珩慢慢闭上了眼睛,仰着头,一手捂住心口,一手伸出。
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拂过指尖脸颊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温柔的手,而掌心下,属于他的心正在为她跳动。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霎时间,阿珩泪流满面,原来,你就在这里原来,你真的会永远陪着我
她喃喃说:“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会活着,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小夭,为了你。我要亲口告诉小夭一切,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间最伟大的英雄。”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阿珩身周弥漫开去,整个旷野上都是桃花在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了尸体,好似一场雪祭。
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魉、风伯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桃树,渐渐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在蓝天下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
阿珩缓缓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株树干。
蚩尤,这就是你为我建造的家吗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永世厮守,再不离开。
一袭瘦弱孤单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蹒跚而行,越去越远,渐渐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见。
只有,千树万树桃花,灼灼盛开,辉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