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一晚,我看到的,辛荑只有在屎尿盈体的时候,提着裤裆,脚丫子带领大脑,去了趟隔壁厕所,任何暧昧 出格的行为也没有。
我脚下的马路很滑腻,隔不远是个更加滑腻的下水道铁盖,天长日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这附近,比东单三条九号院的解剖室还滑腻。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来就是同一个酸味了。
我赢了一把,我喊“牛b”,辛荑喊“你是”,我听见我的肾尖声呼喊,我看着辛荑喝完一杯,说,“我去走肾,你们俩继续。小白,灌倒辛荑。”经过一个临街的小卖部,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谢顶,大黑眼镜,眼睛不看大街,看店里的一个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播一个台湾爱情连续剧,女孩梳了两个辫子,对个白面黑分头说,“带我走吧,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天荒地老。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没有你在周围,我不能呼吸,不能活,不能够。”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点也没笑,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出光芒,眼角有泪光闪烁。
胡 同里的公共厕所去燕雀楼二十五步,东堂子胡 同口南侧,过了小白痴顾明靠着的路灯的映照范围,还有十几步,我凭着我残存的嗅觉,不用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屎尿比槐花更真实,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屎尿在大地下面。
啤酒酿出屎尿,屎尿酿出槐花。”我想出一首诗,默念几遍,记住了,再往前走。地面变得非常柔软,好像积了一寸厚的槐树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铺的槐树花海绵一样陷下去,吱吱吱响,脚抬起来,地面再慢慢弹回来,仿佛走在月球上,厚重的浮土。这时候,我抬头透过槐树的枝叶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圆片是地球。
厕所里,一盏还没有月亮明亮的灯泡挺立中间,照耀男女两个部分,灯泡上满是尘土和细碎的蜘蛛网。
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 和一遍我们走进新时代,尿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响,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荡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成型,趁着尿柱强劲,我用尿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 须,很象,构成线条的尿液下流,很快就没了样子。
我不是徐悲鸿,不会画美人,不会画奔马,我就会画猫脸。我曾经养过一只猫,公的,多年前五月闹猫的时候,被我爸从三楼窗户扔出去了,猫有九条命,它没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时候,一足离地,其它三足狂奔,眼睛比原来四条腿都好的时候更大。我和我妈说,我将来有力气了,把我爸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我想象他飞出窗户的样子,他不会在空中翻跟斗,手掌上和脚掌上也没有猫一样的肉垫子,手臂和身体之间也没有翅膀一样的肉膜,我看他有几条命。我跑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猫的旧书,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三毛得阁的墨汁,学了很久,什么飞白,皴染,都会了。
我发现,小便池里躺着一个挺长的烟屁,几乎是半只香烟,灯泡光下依稀辨认是大前门,过滤嘴是深黄色,浸了尿液的烟卷是浅尿黄色,朝上的一面还没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轻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变成了尿黄色,然后着力于过滤嘴部位,推动整个烟屁,足足走了两尺,一直逼到型小便池拐角的地漏处。我这时候感到尿柱的力量减弱,最后提起一口气,咬后槽牙,上半身一阵颤抖,尿柱瞬间变得粗壮,烟屁被彻底冲下了地漏,冲出我的视野,我喊了一声,“我牛b。”
我收拾裤裆的时候,发现小便池墙头上,一排大字:“燕雀楼,干煸大肠,干她老娘,大声叫床 。”字体端庄,形式整齐,韵律优美,和槐树树干上骂小燕姑娘的文字笔迹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干的,我想。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b,牛b,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都同时叫喊,每次叫的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b。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新的一箱酒已经没了一半,辛荑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它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
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
听完我的告白,辛荑放下酒瓶子,两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说家比做医生更适合你吗收入更多吗我听说写小说投到十月和收获,稿费才一千字三十块,每天二千字,一天才挣六十块钱。你一年到头不可能都写吧,如果你的写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来,你一个月挣不到一千三百块,比当医生还差啊,比当医药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学青年这么多,听说比医生还多,买得起圆珠笔和白纸的人,不安于现状,想出人头地,只能热爱数学和文学,但是傻b总比聪明人多多了,所以文学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这么多人写,著名杂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觉得你写得牛b,能在校刊上发表,但是出了仁和医学院的院子,比你牛b的应该有的是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应该有人请你讲课,会给钱。
还有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 ,这个不知道会给小说原作者多少钱,可能挺多的吧但是,只有名人名作才会被改编的。出名那么容易么写小说比当医生名气更大吗也没听说哪个写小说的,出门要戴墨镜。写小说比当医生能更长久吗好些名作家,写到四十也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憋尿、不行房、不下楼,都没用。曹禺,沈从文,钱钟书,好些呢,便秘似的,比陽萎和老花眼还容易,还早。
当医生,四十岁一只花,正是管病房,吆喝医药代表,当业务骨干的时候。好多人请吃饭,忙的时候吃两顿中饭,晚饭吃完还有唱歌,唱完歌还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时间呢写东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写熟了之后,两千字干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当医生苦啊,老教授还要早上七点来查房,手术一做一天。当小说家自由 些吗可能是,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自由 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不是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的,否则不就成了旧社会了,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当医生也不一定自由 ,病人左肺长了瘤子,医生不能随便切右肺。不是大专家,化疗药也不能随便改药的品种和用量啊。当小说家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跳出医生和作家的考虑,跳出来想想。有志者,立长志,事竟成,百二秦川终归楚。以你我的资质,给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努努力,我们改变世界。做个大药厂,中国的默克,招好些大学刚毕业未婚好看能喝酒耍钱的女医药代表,拉仁和医院的教授去泰国看人妖表演。我们有戏,中国人口这么多,将来有那么多老人要养,对医药的需求肯定大。而且医药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种药,能治简单的感冒,我们就发了。要是能治直肠癌,那我们要多少钱,病人就会出多少钱,生命无价啊。而且,这是为国争光啊,中国有史以来,就做出过一个半新药,一个是治疟疾的青蒿素,半个是治牛皮癣的维甲酸,造不出来人家美国药厂的左旋药,变成右旋凑合,结果疗效比左旋还好。咱们俩要是造出来两个新药,牛b就大了。这样,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象pg一样,洋气,好记。x就是我,辛荑。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满,也可以叫qx,一样的,我没意见。”
小白痴顾明看着小黄笑话辛荑,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辛荑停了嘴,顾明喝干了瓶子里的酒,说:“我也实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输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说真心话: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知道,小红烧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着她的手,说话。”小红烧肉肖月是我们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们在b大上医学预科,跟着b大,在信陽军训一年,军装遮掩下,小红烧肉肖月仿佛被林木掩盖的火山,被玉璞遮挡的和氏璧原石,被冷库门封堵的肉林。回到b大,林木烧了,玉璞破了,冷库门被撬了,小红烧肉肖月穿一条没袖子低开胸的连衣裙,新学期报到的时候,在b大生物楼门口一站,仰头看新学期的课程安排,露出火,肉,和玉色,骑车的小屁男生看呆了撞到生物楼口东边的七叶树上,小孩儿手掌大小的树叶和大烛台似的花束劈头盖脸砸下来,于是小红烧肉肖月被民意升级为班花,辛荑贴在宿舍墙上的影星也从张曼玉换成了关之琳。关之琳和小红烧肉肖月有点像,都有着一张大月亮脸,笑起来,床 前月光,闻见b香。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有五年多了,这五年多里,我和辛荑临睡前刷完牙,抬起手背擦干净嘴角的牙膏沫子,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悠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肉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两只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爽,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关之琳在墙上,墙在床 的左边,辛荑每次入睡,都左侧身,脸冲着那张大月亮脸,想象b香。厚朴说,这样时间长了,压迫心脏,影响寿命。辛荑说,我不管,我的脸要冲着关之琳。
我们四个人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红,小白,小黄,小神,五颜六色。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象明清色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相公或是表哥,面白微有须,胯下有肉。小黄笑话辛荑的简称是小黄,他戴上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象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荑、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乱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辛荑,辛荑看了眼我,我们俩同时看了看小白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瞳孔周围的血丝更粗了,随着瞳孔的运动忽红忽白。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帐,“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燕。”辛荑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白多青少。
我们一人一只胳膊,把小白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槍头戳了我的尿道海绵体,刮破了辛荑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管道都流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黑着灯摸到自己床 上,我上铺,辛荑下铺。
整个过程,辛荑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没习惯性地呼唤“小红”,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左侧身冲着墙,冲着关之琳和月亮,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