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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 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书名要人扭着脖子从侧面才能看清。走近些,那些书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和我们的书不一样,我们的书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八十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男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吴阶平好像也比不上开丰田皇冠车的司机烂仔,女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林巧稚好像也比不上穿露陰毛旗袍的涉外酒店服务员。所以顾爸爸通过一个台湾教授的介绍去了纽约,到了肯尼迪机场,兜里有二十块美金。刚到美国,医生当不成,还要吃饭,顾爸爸就当黑中医郎中。买了一盒银针,看了三天针灸书,天,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天,顾妈妈胳膊上扎了半天,然后就在纽约下城boery街附近的中国城开始扎别人的胳膊。三年后,世界日报上管顾爸爸叫神针顾,和包皮子刘、剃头郭、大奶孙一个等级,店铺开到哪里,哪里就交 通拥堵,鸡飞狗跳,治安下降。到了小白长大,看正经东西一眼就犯困,提到玩耍两眼就发亮。顾爸爸觉得自己的种子没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土壤,美国没有挫折教育,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没得过感冒,如果早上爬起来上学念书感到内心挣扎,法律规定需要请心理医生。顾爸爸打包皮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交 到昔日同学王教授手里,说,还是学医容易养活人,要是比我资质差,看一遍记不住,就照着你的方法做,看九遍,要是根本就不看书,就大嘴巴抽他。王大教授说,一定。小白第一次拿针,静脉采血,像是拿着一把二斤沉一尺长的杀猪刀,要被采血的病人还是个老人民警察,刑讯时还多次犯过严刑逼供造成疑犯伤残的错误,看见小白的眼神,说他听见窗外有猪叫听见门外北风吹,死活求周围的护士 再关严一点已经关紧的窗户和门。辛荑说,小白别紧张,很简单的,静脉采血就像玩剁刀,和小时候下完雨,在泥地上玩“剁刀切肥肉”一样,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湿土地上画出的肥肉。小白说,他小时候没玩儿过剁刀,他开过卡丁车,他去tangooods听过露天音乐会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去超市买肉也是切好冻好在冷冻区放好的。之后实习 ,小白也出了名,和甘妍一样,被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们重视。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见老教授和大专家,就把表情凝如断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带过去冒充。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继续治疗,病好了还赖着病床 不出院,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就把小白带过来,告诉病人,顾大夫明天给你抽血,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还有血气试验,同时在病房里大声说:“顾大夫,你看看,咱们病房的局麻药是不是剩得不多了。”小白比起顾爸爸,按我老妈的话说,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拨不如一拨,一辈不如一辈,都这样。我的确不如我老妈,我不会说蒙古话,眼神里没有狼的影子,喝不动68度的套马杆酒,喝多了也不会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手举鞭儿向四方,哪里是我的家乡”。我们教授也总这样说,他们五八级的不如解放前毕业的,八零级的不如他们五八级的,我们九零级的不如个例子是辛荑。辛荑说,他爷爷最棒,最象日本人,解放前在满蒙上的日本军校,从初基本忘了,动辄看见太陽就以为是日本旗帜流下眼泪,最无耻的论调是汉唐以后的化精髓都在日本,中国早就异化忘本了,早就没有笑谈生死纵情 酒色的大汉豪情了。辛爸爸就差很多,日语水平连爷爷的脚跟都摸不上,但是留仁丹胡 ,染黄头发,网名小腰向日葵,在sn上勉强能用日文聊天,还泡上过日本籍寡妇 黑木纯子。到了辛荑,只对日本的毛片感兴趣,什么都看,学生,小护士 ,白领丽人。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禽兽 ,女的和禽兽 ,一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一个女的和好几个男的,好几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等等。辛荑说,你看看人家的性幻想能力,不会日文不怪我,小高中生,小护士 ,小白领干不正经事儿的时候都不说日语,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舔别人的嘴唇,一句话正经话都不说,哼唧。日子久了,辛荑向我诉苦,坏了,我脑子出毛病了,我现在看见医院的护士 总想起日本的毛片,护士 帽子啊白大褂啊鞋子啊袜子啊在脑海里瞬间就能不见了,然后就剩一个光屁股的护士 ,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然后舔我的嘴唇。我想了想说,你这样想,咱们医院的护士 都是革命同志,都是刘胡 兰的后代,都是烈士遗孤,不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看管不管用。

总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孔丘说,尧舜禹的时代,是个异性恋的圣人和同性恋的艺术家遍地走的时代。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现在的角度看就应该是半人半神,从道德品质和身体素质上看,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小白、我、辛荑都是证明。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

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騷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 ,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好久不说了,生硬。”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看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二十五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还是五音不全,还是对音乐充满敬畏但是一窍不通,对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她们面前充满自卑感。我无限羡慕那些精于口哨唱歌弹琴跳舞的优雅男生,趁热儿吃碗卤煮火烧,坐在琴凳前,打开钢琴盖儿,一首门德尔松的小夜曲,地板立刻变成祥云,姑娘立刻变成公主,手指产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长,直接了当地解开公主灵魂的胸罩和底裤,集中于敏感点反复撩拨。再后来,我姐姐生了个儿子,他继承了我修长的手指。加州湾区的房子大,我姐姐要给我外甥买个钢琴。我老妈说,还是买两把菜刀吧,再买一块案板,一手一把菜刀,也能敲打,也练手,剁猪肉,剁韭菜,实用,省钱。

我外甥喊,我要菜刀,我要菜刀,我不要钢琴。我姐姐恶狠狠看了我老妈一眼。

“这里生活还算方便。”我开始介绍,“大华电影 院北边有个奥之光超市,吃喝拉撒的小东西都有,就在你住的这个酒店斜对面。穿的,去秀水市场,各种假名牌都有,便宜,偶尔还能找着真货。来料加工,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一百件按合同运到国外,剩两件流入国内,来到秀水。这种真货,辛荑和魏妍都会认,魏妍更会砍价钱,让她陪你去,不吃亏。但是买完衣服,她会暗示你,请她吃法国大磨坊的面包皮,秀水边上就有一家店。东单街上也有很多小店,你喜欢可以逛。辛荑说,晚上七、八点钟逛最好,白领姑娘们都下班了,手拉手逛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但是你别像辛荑一样,从正面盯着人家看太久,小心姑娘喊,臭流氓 。那样警察就会出来,你美国护照不及时亮出来,就可能被带到派出所。你可以从背后看,按辛荑的话说,看头发,看肩膀,看屁股,看小腿,没人管,而且,背影好看的比前脸好看的女生多很多。住在医院附近,两点最好,一,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烧得最早最足。二,吃的方便,总要给手术大夫预备吃的,食堂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有饭。医科院基础所的食堂,十点钟有馄饨,猪肉大葱,好吃。

厚朴有私藏的紫菜和虾皮,我们可以一起抢,放在馄饨汤里。不要怕他叫,杜仲的嗓子比厚朴大多了。厚朴要叫,杜仲会喊,厚朴,你吵什么吵,再吵打死你。要玩儿,到我们宿舍来,基础所六楼,你要快点学会麻将。九号院可以打网球,仁和医院的各个天井里都可以打羽毛球。”

“听你说,辛荑应该是个坏人”小白问。

“辛荑是个好人。”我回答。啤酒走肾,我去小白房里的洗手间。妈的,小白的洗手间可真大,足有十几平方米,可以横着尿、竖着尿、转一圈然后接着尿。

我看着尿液溅出一层厚厚的泡沫,比啤酒的泡沫还厚,我想,啤酒是为什么啊,进入身体又出去

我是倒尿盆长大的。我们整个儿一个胡 同的一百多人,共用一个十平方米的厕所。我做饭糊锅,洗碗碎碟子,扫地留灰。我老妈说,尿盆总会倒吧倒不干净,留着明天再倒。从此,倒尿盆成了我唯一的责任。我端着五升装的尿盆,尿盆是搪瓷的,外壁上印三条巨大的金鱼,盖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我穿过巨大的杂院,我躲过自行车,我闪开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我疾走到胡 同口,我看到厕所附近被屎尿滋润的草木茁壮成长,我掀开尿盆盖,我看见厕所墙上粉笔重彩二十四个字“天冷地面结冰,大小便要入坑,防止地滑摔倒,讲卫生又文明”,我将尿液急速而稳定地倾倒进大便池,我尽量不溅到旁边蹲着看昨天北京晚报、坚持不懈、默默大便的刘大爷,我退出身儿来,我长吸一口气。所有活动,我都在一口气内完成,从小到大,我其实并不知道尿盆的味儿。后来,我发现我肺活量极大,4500毫升,长跑耐力好,3000米从来不觉得憋气。

我还发现我嗅觉不灵敏,和公共厕所比较,每个姑娘在我的鼻子里都是香香的。这些都是从小倒尿盆的好处。

在小白十几平方米的洗手间里,没有发现拿着北京晚报的大爷,我自由 自在地小便,然后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进裤裆。我想起在厕所里看北京晚报的刘大爷,他总是坚持看完一整张报纸,撕下他认为文气盎然可喜应该保留或者给小孙子们看的好文章,我学着辛荑归纳总结了一下,我和小白最大的区别,就是五升装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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