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 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 子国民党 起义的警察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 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 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 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电话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电话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 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槍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槍,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电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槍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 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皮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刘胡 子弄不好是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来。
“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 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
“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 子。刘胡 子是长了一副好胡 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 子,他问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反革命胡 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 子也反革命。刘胡 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 子,都反革命吗就那样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 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 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水,各个中队轮流替糖厂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足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了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门口。三天没看见邓 指了,老几怀疑邓 指在躲他。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长是最难惹的干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槍了。这是个天生的武士,只恨没有敌人天天给他杀。刚来那年老几惹过他。老几那时还不经骂,骂了还会文绉绉结巴几句辩解。一天他给指派去劈柴,一堆胡 搅蛮缠的红柳根刀槍不入,斧头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锯子把根块肢解,再去找木头纹路下斧子。谭中队长那时年轻,精神抖擞的一个军训科干事。他大老远就开骂,骂老几偷懒,懒雞巴日的,没见过人劈红柳根动锯子。老几只解释了小半句,谭干事就槍出鞘了。老几那时还不是个狱油子,还以为有个糙脾气的谭干事还得遵照王法来,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对着谭干事手里黑沉沉的槍口,感觉那槍口“呼”地就热起来。老几以为还来得及把下半句解释完成,但是“砰”的一声,谭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机。老几觉得棉裤的裤腿给猛一扽,在大腿边擦出一道热风。还好,谭干事只是让棉裤挂了花。亏得棉裤肥大而老几的腿细削。焦糊气味从裤腿上前后对称的两个弹孔冒出,不干不净的再生棉絮翻开来,让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样给打得翻开的。神槍手提着槍,定眼看着瘦高的、微驼的靶子,他的子弹擦着靶边走也要真功夫。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 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肉、一星期一顿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肉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槍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槍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槍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槍”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槍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槍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 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槍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槍响了。
这三槍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槍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槍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槍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槍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 ,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 对一个团 、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槍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槍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槍,押上了场部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了监狱门诊部,两间做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 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 指就上来解围了。
“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槍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邓 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邓 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 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 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 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 指说。
“明天几点钟呢”
邓 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来吧。”邓 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 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 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人 后的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邓 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 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邓 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