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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通缉令

陆焉识慢慢把领带夹从棉袄前襟上拿下来。蓝宝石在暗下去的小店堂里黯然无光。别说这个小店,也许整个西宁城都会说:不管真的假的都不要他指望用领带夹换张火车票的。

他往门口走,门口挂着麻袋片拼成的门帘,为了挡风。他在层层叠叠的麻袋片里找不到出口,那个店员用独眼镜瞪着他,看他终于被魔术箱似的门变了出去。

陆焉识觉得当务之急是一套好行头,帮他混入人民的群落。一家家商店都在上门板打烊,他挤进两块就要合拢的门板。这是一家公私合营的百货商店。他挑了最便宜的一件人造棉的棉袄罩衫,马褂式样,好处是不要布票。街灯很暗,灯泡上蒙着西北的风沙。在打烊了的商店外面陆焉识就套上了新衣服,再走到马路上,他便是个樟脑丸气味刺鼻的人民成员了。

在我祖父陆焉识走进渐渐热闹的西宁新城区时,我祖母冯婉喻被一声门响惊动了。现在门的响动是她最怕的声音,连最熟悉的开门声都让她心脏犯帕金森。这是她听了十多年的开门声了,钥匙上吊了根什么链条,钥匙尖怎样插进锁孔,插得怎样准确,又是怎样一拧,她的意识比这一套实际声响更早地完成了这个过程。但她的心脏还是抖得乱七八糟,比我太祖母冯仪芳端茶杯的手抖得还乱。进来的当然是我小姑冯丹珏。母女俩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冯丹珏样样出色,太出色了,可是就要陪着母亲做老小姐了。在她母亲的时代,她应该已经是个标准的老小姐。就是这些母女间的刹那对视,母亲已经在女儿脸上身上看到了一个老小姐的先兆。那样的高洁素雅是不近情理的。越是接近做老小姐的目标,她的高洁素雅越是纯粹。这就给一个个男友增加了难度,越往后越无法破除她那份高洁素雅。并且,似乎因为谁都怕由自己来破坏这份高洁而走开。

当然母女俩都明白他们的实意,走开的原因是冯丹珏那位判无期徒刑的父亲。

当我祖父在西宁的西大街上发愁在哪里住宿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冯丹珏正在换拖鞋。她换得比平时要慢,磨洋工,因此可以把一个背影给自己的母亲。陆焉识是个偏心的父亲,从来不为自己的偏心遮掩,公开表示他的心头肉是小女儿丹珏。他隐隐地担忧丹珏长了一副自己的心肠,把心里不高兴的都能变成脸上高兴的,至少在脸上是无所谓的。现在她又是无所谓的样子了,问母亲晚饭好了吗可以吃了吗肚皮饿死了母亲为了她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饿死了”感到鼓舞。她摸到厨房,开了灯。女儿也在母亲身上看见一个孤老太了。

作为厨房的区域就是楼梯和家门之间的一小块空间。原先的厨房给改造成了一间卧室,冯丹珏的卧室。我祖父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妻子和女儿现在的生活环境,看见了就知道这个家是没地方藏他的。冯婉喻的床 放在客厅里,曾经恩娘玩牌九的只大熊。与此同时,连狗洞都没有的陆焉识在火车站周围晃荡一会,看见铺天盖地都是捉拿他的通缉令。城里是待不住的。他已经累极了,但他的优越性是从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下到西宁,感到肺活量巨大,迈步毫不费力。他决定往城外走。往东北走,先朝着兰州方向走,再南下,往婉喻的方向走。西宁城对于走惯了大荒草漠的人来说,太小了。后来很长时间,我祖父都是那样走路,好像路不够他走的,上海不够他走的。他不仅有了草原人的松散大步,也有了草原人张望的特定方式,那种摆放眼睛的特定方式,似乎一举目就要看出去好几十里。他走到西宁城东北边一个小村镇。漆黑的房子都是土垒的,一个小学校有三间房子,门没有锁,土坯桌椅反正没人会搬走。

他躺下去的时候发出很响的一声“嗯”,躺下后开始想婉喻。这一会儿他才有心思把婉喻好好想一想。这是纯粹的黑,纯粹的静,都让他满意,这就是一个人什么都敢想的时候。他想婉喻多么傻,从来没有发现她的焉识有多么浪荡,从来不追问笔记本里一缕栗色头发的主人是谁。抗战期间,韩念痕那个女人在焉识身上留下了多少可疑处婉喻从来没有追究。也许为了婉喻的懵懂无知,他急于见她,给她一个发落他的机会。我祖父热恋我祖母比我祖母热恋我祖父迟了许多年,此刻他躺在不知名的小学校教室里,回想二十来岁、三十多岁的婉喻的每一瞥眼神,发出痴汉、浪荡鬼的傻笑。婉喻很艳的眼神让他小腹抽动,着急上火。他早干吗去了搁着那么艳的婉喻,不去好好地开发;他和她之间该有多少开发的余地

陆焉识就像一失足掉进睡眠那样,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这种睡眠连梦都没有,犯人要不就不睡,一睡就死。我祖父就掉进了这种等于死的睡眠。就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把自己的亲人害成了什么样。

冯婉喻和冯丹珏此刻对面而坐,之间隔着八仙桌。上海的初冬在她们的毛衣里,夹袄里,骨头里,在湿一团 干一团 的地面上。刚才冯婉喻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会去了。居委会主任要她老老实实,把逃犯陆焉识的消息及时汇报。居委会主任还给冯婉喻介绍了一个榜样,隔壁弄堂一个女人就检举了自己的堂哥,结果帮人民政府除掉了一个美蒋派遣特务。刚回到家里的弄堂口,传呼电话又叫冯婉喻接电话。电话是我父亲冯子烨打的,怒气冲冲,问母亲有没有“那个人”的消息。“那个人”一听就是,“那个老东西”,“那个害人精”。我父亲还把给了他一半生命的陆焉识叫做“人”,纯粹看他母亲冯婉喻的面子。

现在冯婉喻又回到八仙桌旁边,端起碗,又放下。泡饭冰冷,肚子里更冷。冯丹珏坐在她对面。母亲感谢小女儿的无话,再有一句话她就会崩溃。而我祖父对于这些全然不知。他那种死一样的睡眠非常可怕,能把白天的屈辱劳累都抹杀干净。并且不再是个斯文人,凶猛地打鼾,假如凑近看的话会看见他鼻子里长长的毛被吹得东摇西摆,松懈的腮帮把嘴唇带得咧开,露出久病的牙齿。你要是看见我祖父年轻时的牙齿就好了他现在就是一个监狱里住长了的人特有的睡相。

陆焉识是在凌晨四点钟突然醒来的。这个钟点是他上路以后根据鸡鸣估摸的。他就是要自己这时醒来上路,在一个礼拜之内到达某个县城。他在打如意算盘:先给婉喻写封信,约婉喻出来和他会面,见面地点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间的某个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一夜 都没睡,白白地躺了八小时,白白地浪费了两粒安眠药。她在党 委副书记跟她谈了话以后就悄悄干了一件事,把一份入党 申请书烧掉了。副书记的话让她看到自己多么痴心妄想,多么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没有焉识的事变,她还挑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挑得浑身劲头呢。焉识的事变才让她明白她是谁,是“敌属”。她忙得头头是道,得了许多学生家长的表扬,家长们不惜请客送礼要把孩子转到她的班级,她便以为自己多少跟别人一样了,挤进共和国了,原来“组织”从来没把她正眼看待过。她能混到今天,是因为“组织”有个阔大无边的胸怀。婉喻看着申请书上的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的变成了白的。她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带焦糊味的偏方该根治她的妄想症。

这还不完全是冯婉喻失眠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小女儿冯丹珏的婚姻。冯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党 员更可怕。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了状况。

“丹珏,这两天见小吴了吗”

“没有。”

“没见啊”

“太忙了。”

过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来了。婉喻从来不问他俩到底是谁忙得约不了会。一问会怎么样想听实话还是谎话婉喻也从来不劝丹珏,主动一点嘛,家庭条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态一点;也不说,好了,丹珏,眼光放低一点总是找得到的。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见过陆焉识她眼光还低得了吗她听见马路上第一班电车开过来,近了,又远了。电车开过的时候,短暂地在墙壁上留下白亮的方块。恩娘的照片一闪而过。恩娘给了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个巧女人,经营吃穿就像经营艺术,恩娘还教她忍、熬,让外面人永远没得笑话看。总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备的本领无意间都教给了婉喻。恩娘要是长寿一点,现在她可以多一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一班电车过去,一方方亮光里,路边梧桐树枝摇晃到家里墙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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