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爷不理会她的心情和心意,走过来用黑黑的指甲解着布带子的结,解不开,又用牙。他的假牙不比指甲好用,所以最后还是指甲解开了死结。他从里面拿出四瓶沙棘酒,两瓶菜籽油,一塑料袋煮野鸭蛋。
“野鸭蛋我自己捡来的”老头得意地把塑料袋在儿媳眼睛前面晃一晃。
家里人很快发现,只要他不紧张,不在辩解,不在回答你的提问的时候,是不口吃的。
等到老阿爷洗了澡出来,水泥露台上的大铁锅里已经又烧开了一大锅水,子烨和爱月一人拿了一个火钳子,把西北带来的衣服一件件放进锅里烧煮。他们尽量伸长手臂,这样他们的身体就可以远离火钳子上夹的外套、毛衣、内衣 内裤、袜子围脖不去看火钳到底夹的是什么,你一定以为他们从某角落夹出了死猫或死老鼠,要不就是从陰沟里掏出的一团 沤久了的糟粕。他们煮的大部分东西都九成新,显然老阿爷在回上海之前狠狠打扮了自己一下。还有一件衬衫和一套涤卡中山装一次没穿过,现在也一视同仁地给一锅烩了。把那套涤卡中山装用火钳子抖开时,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大概是老阿爷陆焉识做新官人的行头吧
第二天是礼拜天,一般夫妻俩会赖赖床 ,但子烨听见老阿爷已经起身了。子烨不想起来,在床 上翻了个身,听见爱月说:“他一个人摸出摸进要紧吧”
子烨赶紧爬起来。他不仅是好爸爸也是好丈夫,很疼自己的家主婆。像上海大多数好男人一样,他会干许多女人的活,比如烧饭烧菜洗衣熨衣。爱月跟他过下来不容易,曾经那个他爱疯了的大学女同学就不会跟他把日子过下来。甚至还没开始过,就撤退了。他到客厅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独自出去了。那个拉链报废的旅行包皮里,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犯人原来是很整洁的。子烨把旅行包皮打开一点,看见那套仍然潮湿的中山装叠得见棱见角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被摆在旅行包皮最下面,那件崭新的衬衫也折叠得如同百货商店柜台上待售的货品,只是在昨晚被烧煮消毒的时候染了颜色,染得蓝一块黑一块,那几片深红大概是他的毡袜退的颜色。他重新打包皮是要出发去哪里去跟冯婉喻私奔也许是他不愿意自己的东西给煮得繁花似锦。也许他压根就不愿意他们碰他的东西。犯人原来这么护窝,这是狗或狐狸的本能。
这时楼下传呼电话叫人了:“三十号,冯子烨听电话”
电话是妹妹丹珏打来的,说还没起床 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只剩兄妹俩的时候,他们就叫陆焉识老头子。这样叫还是最顺口,也最能体现两兄妹“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玩世不恭。丹珏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她家电话号码的。子烨的猜测是这样:老头子今早起得早,坐在沙发上没事做,研究起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的几个电话号码来。他猜想有一个一定是丹珏家的,于是就到公共电话亭里一个个试打,终于打到丹珏那里去了。丹珏告诉哥哥,老头子约他们的母亲出去用早餐。子烨嘎嘎地笑起来,一对老活宝已经开始约会了呢丹珏告诉哥哥,母亲冯婉喻现在已经梳妆打扮停当,要她到弄堂口去叫一部出租车差头。
兄妹俩人决定赴父母的约会,冠冕堂皇的借口很好找:怎能让老阿爷大老远回到上海掏腰包皮呢一对老人自己在外吃饭做儿女的不放心丹珏向父亲建议这样意义重大的早餐应当到锦江 饭店去吃。
子烨骑车带着学锋,爱月骑着自己那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红色小轮盘自行车,一家人直奔锦江 饭店餐厅。冯婉喻和丹珏还没有到。五分钟后,一个身影晃进来,子烨抬头一看,是陆焉识。陆焉识简直是摇身一变。昨天晚上的灰暗脸色完全蜕掉,两颊微红,眉毛又浓又黑。最让子烨一家惊奇的是他的一头卷发,昨天稀疏无力地贴在头皮上,勉强盖住他大大的头颅,现在却浓黑卷曲,梳理成一种年轻的样式,可以想象他还能倾倒一群贼心没死的老妇人。看来老阿爷一早出门,找到了一家理发店,把自己的头脸好好收拾了一番。他看见子烨一家脚步一顿;他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伏击。
婉喻和丹珏相依而至。婉喻银灰的头发做成了宁静海面上的波涛,额头上轻轻拱起一个弯度,十分的曼妙。身上穿着豆绿色外套,焉识不知道这种外套叫春秋衫。她看了焉识一眼,又回过脸去看丹珏,脸上两片浅红。这么个岁数还如此娇羞,子烨和丹珏小臂上刷拉一层鸡皮疙瘩。焉识眼睛忙不过来,一会看婉喻,一会又转向丹珏。丹珏感觉到这种气氛中必有的可怕压力,喘气都急促了。她索性扬起嗓门对焉识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在高中现在你在马路上碰见我,还会认识吧”
焉识看不出丹珏在活跃气氛,排减压力,被她这句话弄得动感情了,眼泪汪上来,一面认真地点点头。
“我我后来也看过你的。”
丹珏率性地哈哈一笑:“那不算,那是银幕上的人”
婉喻跟不上了,此刻插话:“谁在银幕上”
丹珏说:“那部片子很多地方都没有放映,你们那里倒是放映了”
焉识说:“我们那里很多片子都比你们这里先放呢”
他甚至有点炫耀,好像他去大西北逛了二十多年,而不是九死一生地服了二十多年的刑。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多岁跟我现在是两个人了”颇长的烟龄酒龄熏陶了丹珏的嗓音,那是一种粗粗的、沙拉拉的嗓音,可以给你的听觉抓痒痒,因此你一听就爽。
焉识的嘴唇又动了两下,似乎嘴唇又摆错了形状而没有说成话。遇到这时候,丹珏和子烨会飞快对一眼:他们的父亲是个能说会道,开口成章的人,现在嘴巴多迟钝就在谁都在说话、谁都没听别人说了什么的热闹中,子烨把婉喻安排在上座,中间隔着丹珏,又请焉识坐在丹珏旁边。
丹珏点了几样点心:生煎馒头,蟹粉小笼包皮,萝卜丝饼,豆浆。锦江 的点心贵就贵在每样点心都比别家小一半,丹珏嘻哈着评价。早点端上来,每人的筷子都在为别人夹点心,都在和别人推让,有时被夹到别人盘子里的点心又被夹回去,于是筷子在桌上横穿纵跨,充满盛情而缺乏效率。任何外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很少在这个档次的餐馆消费的人家,都很紧张,每个人都怕自己比别人吃得多,谁吃得最少谁就赢了似的。
焉识把一只蟹粉小笼包皮隔着丹珏拣到婉喻盘子里。婉喻轻轻说了声谢谢。
焉识向前探身,这样可以隔着丹珏对婉喻说话:“还记得那年的蟹粉吗你送来的”
婉喻也微微把身体向前探,也是为了隔着丹珏可以看见焉识。丹珏一动,她无法看清焉识了,便靠回椅背上,朝焉识这边侧着脸,微微一笑。焉识也跟着她靠到椅背上,假牙文雅地合拢在桂圆那么小的包皮子上。现在丹珏和嫂子爱月热烈地说起话来,不停地打手势,身体重心不停地移动。丹珏每次移动身体重心,焉识和婉喻就得跟着移动,这样才能隔着丹珏相互对视。现在丹珏两个胳膊搭在桌上,他们俩上身便向后靠,争取错过丹珏的脊梁形成的隔断,继续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丹珏和嫂子爱月谈着学锋考大学的事,这一门功课强、那一门功课弱,考不上怎么办,等等。丹珏每换一次坐姿,移动一下身体重心,坐在她两旁的一对老年男女便得前俯后仰地找着对方的面孔、眼睛,继续他们无关紧要的谈话。
后来我知道那些听上去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意味深长的。我的祖父说的几乎都是双关语,比如:“这点蟹黄剥起来也要剥半天了。”或者:“欧米茄还蛮好,一看它就想到那时候了。”
两个人前俯后仰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从餐桌边站起时,婉喻对焉识说:“来白相哦。”
焉识愣住了。这时丹珏看见他在愣怔,挤挤眼睛,调笑道:“姆妈约你去玩呢你答应她呀”
焉识愣住是因为他以为婉喻会带他回家,从此他就和婉喻继续他们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日子。
焉识正要对婉喻说什么,婉喻已经跟着孙女学锋走到前面去了。
丹珏跟上去搀起婉喻柔弱纤细的手臂,往电车站走去。子烨推着自行车过来,看见父亲还站在饭店大门口郑重目送,叫道:“回去了”
焉识刚要走,婉喻向他回过头,一个年轻的微笑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