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散会前,刘峰拎着那个行李袋回来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拣出去了,可行李袋一点儿没见小。刘峰是个人拥有品极少的人,出门又会精简再精简。我们女舞蹈队二分队有四个北京人,刘峰从丑陋疲惫的行李袋里先拿出四个包裹。最后一个,第五个,是父亲给我带的。那是体积最可观的一个包裹。塑料袋在当时可不被看成环保垃圾,而是值得爱惜一用再用的好东西。父亲一定是专门弄来这个印有北京友谊商店店标的双料大塑料袋,那样的华美让它盛装的无论什么都华美了。
下面是刘峰的原话:
“我打电话到你爸电影厂招待所,跟他说对不住,会议安排忒紧,电影厂离城里远,咱又人生地不熟,这回就不拜访您了。我还说,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萧穗子让带的信投邮筒里给您寄过去你爸问了我一句,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说我还真说不清,头一回来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门来了,我纳闷儿他怎么找着了我住的地方。他说,打听个招待所还不容易,你爸非得请我吃饭。我说会议伙食好着呢,四菜一汤。他说四菜一汤有啥吃头,他要请我吃北京烤鸭我告诉他会议代表不能随便离会,吃了午饭还要分小组讨论,你爸这才算了。晚上他又来一趟,送来这么个包裹。还非送我一条烟,我说我不会抽。你爸说让捎这么重的东西,三千里地,过意不去,问我不抽烟酒喝不喝。我说那更不会了。他又说,那你都说说看,你还不会啥我看看还能不能找点儿你会的送给你。我说您就别客气了,不就捎点儿东西给萧穗子吗是我应该做的。”
刘峰把一个父亲爱女儿的急切和渴望做报告一样叙述一遍。跟他开导我的语调差不多,我那场历时半年的纸上谈爱暴露之后,情书全被缴获,刘峰在两所院墙之间的骑楼上找到了我。我手里拿了一根背包带,头顶上有根结实的横梁,多年前不知吊过军阀大户多少丫头小姐。他一把夺过背包带,说萧穗子你好糊涂。组织派他来挽救我,来得正是时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萧穗子,你千万不要悲观,背思想包袱,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刻苦改造自己,大家还是会欢迎你归队的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就给大家看一个金不换怎么样”
作为一个小说家,一般我不写小说人物的对话,只写我转述的他们的对话,因为我怕自己编造,把编造的话或部分编造的话放进引号里,万一作为我小说人物原型的真人对号入座,跟我抗议:“那不是我说的话”他们的抗议应该成立,明明是我编造的话,一放进引号人家就要负责了。所以在我现在写到这段的时刻,把刘峰的话回忆了再回忆,尽量不编造地放到一对儿引号之间。
刘峰对我爸的描述语调虽然乏味,还是让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个做了好多年阶级敌人的父亲,怎样笨拙地学起庸俗的社交手段来。爸爸想送刘峰礼物,看起来是犒劳刘峰的三千里地当马帮运货的辛苦,实际上是拉拢刘峰,为了他不得意的女儿。刘峰是全军学雷锋标兵,政治光环好歹能罩着我一点儿。逆境让爸爸这样的人学庸俗,学拉拉扯扯,正是这一点让我心酸。
吃晚饭的时候,北京友谊商店在我们全体女兵和部分男兵当中已经著名了。本来它也是一个著名的所在,据消息灵通的北京兵说,进那个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国专家、外交官、华侨、中国访外代表团成员。那里头人民币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汇券,是一个有着自己专门货币的小世界我父亲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亲是没那份权利的,但他在北京混入的社会阶层,尽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任务。后来,那是很后来了,已是刘峰在前线负伤之后,何小曼因为背着一个伤员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父亲是沾了一位谢姓大导演的光,蹭他的护照进了友谊商店。一九七六年这位导演身边围了许多人为他写剧本,这一大帮人的名字就叫作“集体创作”,我爸爸当时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帮人被叫成“集体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