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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当然,这场景是我想象的。唯一凭据是多年后何小曼给我看的一颗胆石。何小曼离开文工团后,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联系的人。大概她觉得我们俩曾经彼此彼此,一样低贱,有着同样不堪的过去,形容这段过去,你用什么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曼离开文工团之后,我们去过她所在的陆军医院巡回演出。那是个野战医院,医院分三个包扎所,何小曼属于三所。三所没有礼堂,发电不稳,怕灯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点开始。剧场就是露天篮球场,赛区做舞台,四周高起来的看台是观众席。川滇交界的山区,夏季天长,傍晚也长,已经晚上七点,掉在山后的夕阳还残剩一抹,给舞台打着追光。何小曼没有来看演出。后来知道她主动提出调班,在病房上特护。演出中我们发现了几乎所有女军医女护士都作怪。首先,她们全坐在最后一排,相对舞台最是居高临下,似乎不是在看我们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观看斗兽场的格斗,或是看三流马戏团的马戏,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无一搭,每人都捧着一本书或者杂志,一旦她们认为我们的“马戏”看头不大,便捧起书来,于是最高一层看台上的白净秀丽面孔没了,成了一排书本。似乎她们跟何小曼一伙,知道我们这群人欺负过小曼,如此的无礼和傲慢是专用来替她气我们,报复我们的。

啊,我扯远了。还不到何小曼正式出场的时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来。丁丁照旧在两个追求者之间,两块手表之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是性部位。头发梢、汗毛尖都可以达到高潮。从两只手打战带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肤和肌肤零距离厮磨,往往是几个年头的历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刘峰和林丁丁,两人的身体,肢体、肌肤彼此还完全陌生。可这一天到底来了。刘峰来到林丁丁门口,敲敲门。门里有人叫:“进来”是郝淑雯叫的。听到这一声叫喊,刘峰差点儿扭头走掉。来之前他是做了一番侦察的,知道此刻这间屋只应该剩下一个人:林丁丁。因为晚饭后刘峰派我去机关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团支部开大会用。后来,他亲眼看见一辆军用吉普绝尘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听女兵称说表弟或表哥的,男兵们都会来一个小小的坏笑。一般小郝的“表弟”来,小郝就会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门兜风。就在刘峰犹豫着要不要逃走时,门从里面拉开,对着小学后墙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响。郝淑雯发“表弟”的脾气,拉门用的力气足以放进那辆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刚使了性子,“表弟”赌气开车跑了,这会儿门外有人敲门,她本以为“表弟”像惯常一样,找回来犯贱,让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来客是刘峰,也知道刘峰找的不是自己,便从刘峰身边挤出门,趿拉着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干之后,当了女舞蹈队二分队队长,一上任就废除了女兵一年调换一次宿舍的规定。跟老同屋相处,省心许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会留在同一个屋里。林丁丁的两块手表的秘密,我们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们的门里,没被扩散到门外。郝淑雯的秘密我们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认的;“表弟”开吉普车跟骑车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个在车窗里,一个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表弟”有种二流子的帅气,又宽又扁的肩膀,又细又长的腿,军帽下的头发至少两寸,军装领口一圈黑丝线钩织的精致狗牙边,笑起来嘴有点儿歪,如果问他的部队在哪里,他就那样歪嘴笑笑,说在西藏呢。如果再问那怎么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说他是在部队的驻成都办事处。“表弟”有个在总后军械总厂当厂长的老子,厂长老子的部下用废旧和备用零件给装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车,他开着吉普满街逛,见到漂亮女兵就减速,郝淑雯是他多次减速追上的。郝淑雯对“表弟”的态度扯不清,不甘心与他进入正经恋爱,也不甘心跟他分手。这是个自由活动的晚间。是的,一九七七年我们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动”。电影院开门了,新电影旧电影场场满,人们不是毫无选择地只能去礼堂看我们演出,尽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台下给我们提词儿了,但不看又没更好的事可干。不看我们夜也太长了,怎样消磨掉军二流子“表弟”连我们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还拿自己挺当人一张免费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正宗地方戏曲和话剧团开始上演新剧目,罗马尼亚的民间歌舞团来过之后,日本的芭蕾舞团居然带来了吉赛尔和天鹅湖,省城人民突然对我们演出的需求量逐渐减少。这就是我们有了许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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